「院長,你找我們?」
「嗯,進來坐。」院長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雖然面帶微笑,感覺卻很不對勁。「來打聲招呼吧!這兩位是慈惠育幼中心的田詠慈園長和她的助理許維嘉小姐。」
「妳們好。」我們向客座上的兩位客人點頭致意。田園長的年紀和院長差不多,都是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但是保養得宜,紅潤的氣色讓她看起來很有精神;坐在她身旁的許小姐則和我們的年紀比較相近,不僅笑容甜美,白白淨淨的穿著打扮也給人簡單大方的第一印象。
我和你相偕而坐,對於辦公室裡瀰漫的矛盾氛圍感到疑惑,彷彿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在我們什麼都還沒有察覺到的時候,溫差已經悄悄產生。
「承鈞、祈樂,很高興見到你們。」田園長和許小姐分別與我們兩人握手,院長則將雙手扣在膝上十指交叉,緊掐著泛白的指節,無意間流露出落寞的眼神,一種悵然若失的先知先覺。
「院長,你沒事吧?」你也發現了,他的精神處在少見的緊繃狀態。多日不見,他既沒有回來晴光也沒有打電話跟我們聯絡,不曉得在忙些什麼,連跟孩子們共進一頓午餐的時間也沒有。
望著我們,他用沉緩的聲調宣布:「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們。」
「什麼壞消息?」
沉重的開場白讓我聽了感覺很不安,因為院長向來不喜歡讓我們陪他一起煩惱,總是報喜不報憂,這次他會主動開口,實在難以想像所謂的壞消息究竟會有多壞。
他閉上眼睛,平日神采煥發的容光像被烏雲遮擋住,在嘆息中漸漸黯淡,然後忽然間,烏雲裡閃出一道雷電,擊中毫無防備的我們。
「晴光育幼院必須關閉了。」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然而院長並沒有就此打住:「我很抱歉,這塊土地被劃歸在都市更新案的徵收範圍內,以後這裡要跟傳統市集做整併,發展成新的特色商圈。」
「怎麼會……」顫慄的感覺襲上心頭,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對我們來說,院長就像是守護晴光育幼院的一棵大樹,若是這棵大樹被閃電劈倒了,躲在樹下的我們該怎麼辦?孩子們又該怎麼辦?
「不能走行政訴訟之類的法律途徑阻止土地徵收嗎?」你的手覆上我的,震驚之餘仍試圖強裝鎮靜,穩定住我慌亂的思緒。
「晴光育幼院正好坐落在這次都更案進行拆遷的核心位置,我跟幾個法律界的朋友接觸過了,他們都認為要守住這裡的希望不大,所以才會建議我要及早做後續處理的準備,盡可能把損失壓到最低。」
院長眉心緊鎖,從他深受打擊的神情看不見反抗的意念,只看見認清社會現實的心灰意冷,一種身不由己的世故。我明白,是大環境的險惡讓他決定逆來順受,割捨長久以來苦心經營的育幼院,可是我無法像他一樣讓右腦掌握思考的主導權,無法眼睜睜的看著我們的晴光消逝不見。
「院長,你先不要放棄好不好?我們一定還可以想到其他辦法……」
「樂樂,」院長重新睜開眼睛,搖頭打斷我的哀求。「這是我再三衡量過後的決定,明天我就會去跟相關單位商議出售房屋土地的價格,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都不過問我們的意見就自己做決定!」我壓制不住激動的情緒,顧不得還有客人在場,委屈的眼淚已經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小朋友們要怎麼辦?他們好不容易才習慣這裡的生活,現在又要強迫他們去適應新環境,太對不起他們了!」
「樂樂。」你握緊我顫抖不已的拳頭,制止我用更情緒化的語氣拂逆院長。
「對不起,是我沒有能力保護你們。」
我別開臉,用另一隻手默默抹掉溢出眼角的淚水。你代替我把我應該諒解他卻說不出口的安慰說出來:「院長,這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向我們道歉。」
院長搖頭。坐在對面的田園長忙不迭出面緩頰:「不瞞你們說,其實今天我會來拜訪晴光就是為了要幫沈院長一點忙。這陣子慈惠育幼中心的工作組織正好在進行擴編,非常需要像你們這樣經驗豐富的保育員協助,你們院長一聽說慈惠中心要招募新人的消息之後馬上就在第一時間跟我聯絡,向我引薦你們兩位。」
你的手稍微收緊了些。院長不發一語,你也沒說話,而我,我的心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沈院長拿你們幫小朋友記錄的生活日誌讓我看過了,你們看待這份工作的認真態度讓我印象深刻,我非常滿意,所以我當時就答應他要為你們保留兩個職缺,希望你們可以認真考慮轉調到慈惠中心的事,當然,只要你們有意願,薪資待遇的部份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詳談。」
田園長對我們說的話,沒有一句提及我最在乎的事情。明知道這是院長照顧我們的美意,可是他為我們開鑿的這條路上佈滿了罪惡的荊棘,捨棄他和晴光的孩子,我沒有披荊斬棘的勇氣。
「這是慈惠中心的聘雇契約書。」許小姐從文件夾裡抽出兩張單薄的紙張,分別擺在我們兩個人面前。
我咬緊上唇,簡單的幾行文字,映入眼底卻纏繞成繁複的束縛,還沒細看就先感覺到心被緊扼的痛苦。這一切來得太急太快了,快得我來不及面對,我只能請求院長和園長他們再給我一點時間,然後站起身,抽開你的手,潛逃到一個沒有人會阻止我大哭一場的地方。
「樂樂!」
逃離辦公室,我把你和院長急切的呼喊拋諸腦後,飛快跑下樓梯,正打算奪門而出,卻硬是在玄關門前被李宙威搶先一步擋了下來。
「樂樂!妳怎麼了?」
「宙威,你幫我跟院長和承鈞說一聲,跟他們說我晚一點就會自己回來了,不用擔心。」
「妳要去哪裡?我陪妳。」
我搖搖頭,孩子們紛紛圍過來把我困住。
「樂樂老師,妳怎麼哭了?」
「金剛芭樂,阿洋老大欺負妳喔?不要哭啦,我幫妳欺負回去嘛!」
接踵而至的關心讓我進退兩難,蹲下身子,我展開雙臂把小傑和皓皓一起摟進懷裡,夾在他們中間努力忍住不哭,深愛他們的那份幸福和希望,強烈到足以把我整個人吞噬。
「不是阿洋老大欺負我啦,是我剛剛不小心欺負阿洋老大了,你們幫我到樓上去安慰他好不好?就跟他說樂樂老師要出門去反省一下,待會就會乖乖回來了。」輕拍他們的後背,我抬起懇求的眸光。「宙威,拜託你了,叫他們都不要出來找我。」
「可是天色暗了,妳一個人出門我不放……」
「張祈樂,外套穿上。」
回過頭,黑色的運動夾克劃過一道拋物線,無預警的落入我手中。你手上拎的安全帽和頭上戴的那頂同款異色,很顯然地,我已經跑不掉了。
「走吧!我跟院長請好假了,妳有一整個晚上可以認真反省,我會負責監督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