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在這附近看到這兩個小男孩嗎？」

被我攔住的上班族正在趕時間，稍微覷了一眼我手裡的合照，很快就搖頭離去。看著馬路對面的燈號由紅轉綠，靜止的人潮開始流動。熙來攘往之間，我像被扔進湍流裡的石頭一樣載浮載沉，孤立無援。

倏地，有人在對街向我招手。

「祈樂！」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很眼熟，而且準確無誤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她，轉眼間她已經踏著輕快的步伐跑到我面前。

「好巧，竟然會在這裡碰到妳，妳來這附近辦事嗎？」

「呃……請問妳是？」我冒昧地問，就怕孩子沒找著，連我自己都先被陌生人拐走。

她愣了一下，連忙笑著作自我介紹：「我是維嘉，許維嘉。記得嗎？之前跟田園長一起去晴光育幼院拜訪你們的那個……」

「哦！我想起來了！」她是那天拿出聘約的年輕助理，難怪我會覺得很眼熟。「對不起！我剛剛沒有馬上認出妳。」

「沒關係啦，不用放在心上，妳最近一定忙得暈頭轉向的吧！沈院長來我們中心的時候說過妳和妳的搭擋都是很有責任感的保育員，所以這陣子會很辛苦。不過妳放心，等你們那邊安頓好之後隨時都可以過來慈惠中心報到，田園長已經準備好要迎接你們了，我也很期待能和你們共事。」

「……謝謝。」在這個當下受到熱情的歡迎不僅令我受寵若驚，更令我愧疚難受。孩子們害怕無家可歸所以逃走了，院長苦心經營的育幼院和理想一起被掠奪了，而我卻還有後路可退。

不能共患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資格可以稱得上是一家人呢？

「對了祈樂，妳叫我嘉兒吧！慈惠中心的孩子們都這麼稱呼我。」

「那妳也叫我樂樂吧！這樣我比較習慣。」基於禮貌，我交換自己的暱稱以示友好，但已無心陪笑。「不好意思，嘉兒，其實我現在正急著找兩個晴光的孩子，他們剛才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逃跑了。」

「逃跑了？」她的笑容隨即僵住，「這裡離晴光育幼院很遠呀！他們知道回去的路嗎？」

我搖搖頭。儘管在特殊的環境下成長使他們比同齡小孩更獨立，更有冒險犯難的自信，足跡早就遍及生活圈內的大街小巷，用小小的步伐就可以走出一張鉅細靡遺的地圖，但他們對晴光育幼院和學校以外的地方一概陌生，實在無法明確掌握他們的動向。

「怎麼會這樣……那沈院長他們呢？他們也在附近分頭找小孩嗎？」

「不，只有我。今天是晴光的交屋日，他們都很忙，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一語帶過拆屋期限近在眼前的殘酷現實，對面的交通號誌再度亮起綠燈。

「對不起，嘉兒，我必須盡快打聽到他們的下落才行，先不多說了，下次再見。」

「樂樂，等一下！」嘉兒拉住我，沒有向我道別的意思。「我幫妳一起找吧！這一帶我比較熟悉，應該可以幫得上忙。」

「這樣方便嗎？我怕會耽誤到妳上班的時間。」

「不要緊。」湍流中逐漸沉沒的石頭忽然被打撈上岸，躺入天使溫暖的手心。「待會我打電話跟田園長知會一聲就行了，她會同意的。」她露出熱心的微笑，令我精神為之振奮。

「那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妳！」

「現在就說謝謝還太早了，樂樂。從這裡往前再過兩個路口有一座兒童公園，說不定他們跑進公園裡了，我們就從那裡開始找起吧！」

「好。」我不作二想便採納她的建議，追隨她這個在地人的直覺前進。

我有預感，等一切塵埃落定以後，我和她一定會變成很合得來的好朋友。

等一切塵埃落定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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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皓！」

「小傑！」

沿街呼喊，我們穿梭在路人異樣的眼光之間作地毯式搜索，可惜始終一無所獲。

「樂樂，我想還是先去……樂樂，妳怎麼了？」

暈眩感猛然襲來，嘉兒的輪廓在眼前疊映出虛像，一時無法順利聚焦。

「樂樂？」

一定是睡眠不足加上兩餐沒吃的後果。我走到路旁蹲下來對著水溝蓋乾嘔。過去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只要蹲下來稍微喘口氣，過一下子就會好了。

「嘉兒，妳剛剛說妳想先去哪裡？」於是我對身體提出的抗議視若無睹。縱然胃裡翻攪著酸熱的大浪，仍舊消化不完滿腹的憂慮。

「我想去前面的警察局問問看他們能不能提供協助。」她輕輕拍撫我的背，告訴我接下來的打算。「雖然未滿二十四小時還不能夠報失蹤，但小孩走失應該還是可以請他們幫忙協尋。」

「好，我跟妳去。」

「妳先在這裡坐著休息一下吧！不要太勉強自己。」

「我沒關係，我們走吧！」現在不是我停下腳步的時候，就算只是短短幾分鐘，都可能讓我離那兩個孩子愈來愈遠。我不像皓皓一樣有雙飛毛腿，和時間賽跑只能比耐力，比恆心。

「好吧！那妳慢慢來，不要急。」

「嗯，我可以。」而我想把他們追回來的耐力和恆心是分針和秒針跑再快都贏不走的，迄今握在手裡唯一的勝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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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內，嘉兒正在和值班員警交涉，請求他幫我們調閱路口監視器的影像找小孩；警局外，兩名與小傑和皓皓年齡相仿的小男孩從我面前路過，討論著某部卡通昨晚播出的精采完結篇，氣氛甚是熱烈。

而我們的孩子正在逃亡。

站在門邊，我深吸一口氣舒緩身體不適的症狀。

「張祈樂！」

驀地，一聲宏亮的呼喊如子彈般射穿耳膜，振動疲累的心跳。睜開雙眼，強烈的光線使我眩目，一踏出步伐就覺得世界在傾斜。

人們的機運如此迥異，誰也不能端正幸與不幸的比例分配。

走下階梯，走向你。你和宙威從院長太太那裡接獲消息後馬上就打電話跟我取得聯繫，趕來警察局找我會合。

「妳自己一個人在外面找多久了？為什麼不馬上打給我？」你神色微慍，顯然對我瞞著你們獨自行動這件事很不高興。

「我不想讓你們分心，我以為很快就可以找到……」

「妳在說什麼傻話！」我怔忡噤聲，因為你已經很久沒有對我發過真正的脾氣。「有什麼事情是比小孩子走失更緊急的？」

「承鈞，這不是樂樂的錯。」宙威出面替我緩頰，我卻一句話都答不出來，因為我知道你說的對。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一點跟你聯絡，早一點拜託你們出來幫忙找，說不定早就找到小傑和皓皓了。

「對不起。」是我失去應有的判斷力，自以為可以攬下這份重責大任，讓你們無後顧之憂的繼續作業。

「樂樂，不要自責，這是突發狀況，沒有人會怪妳的。我們都知道妳只是太著急了，先冷靜下來再討論下一步吧！」

你沒有回應。避開你的注視，我感覺腳步移動的時候又比剛才沉重了幾許。

「宙威，謝謝。」我輕聲說，並將那些細數不完的抱歉推向內心深處。「先進去看看監視器畫面有沒有線索吧！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找法了。」

跨出右腳，我被急於瞭解尋人狀況的你超越；再跨左腳，你的背影漸行漸遠。抬起頭，蔚藍的天空晃眼即逝，彷彿地球自轉的速度突然加快了，空氣變得好稀薄。

「樂樂？」宙威及時出手扶住我。

按住胸口，我極力想壓制喘不過氣的徵兆。

「樂樂！有好消息！發現他們了！」

望向前方，嘉兒站在警局門口，喜出望外的朝著我大喊，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開始被陰影侵蝕。

「樂樂！」宙威驚懼的叫喚和嘉兒呆愣的表情在我的感知範圍內融為一體，轉眼間這個傾斜的世界已經越過臨界點，地心引力拉著我下墜。

你回過頭，第一個反應就是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衝回我身邊。

「張祈樂！」倒下之際，你的每個動作和聲音都剝離成零碎片段。努力爭取氧氣，我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跟著分裂解體，只怕自己會因此拖累尋人進度。

「我等一下就沒事了……你快……快點去找……」

「別說了！」你心急如焚的把我抱離地面，宙威則立刻起身向嘉兒身後的員警請求援助。

短短一分鐘，警備車火速開抵路邊，警鈴聲大響。

儘管如此，我的意識卻依舊愈來愈縹緲，最後在你懷裡完全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