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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樂老師,」半夢半醒之間,有人在床邊叫我。「我可以睡在妳旁邊嗎?」

 

是小傑,可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好像剛哭過。

 

矇矓未明,我下意識的將床被拉開一角,騰出一個空位給他。

 

他躲進被窩裡的速度又急又快,一躺下就轉過身來緊緊抱住我。小小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彷彿在尋求我的庇護。我輕拍他的後背。他的後背被汗水溼透了,頭髮也是,儼然剛和一場惡夢纏鬥過。「小傑,老師先幫你換一件衣服好不好?你身上這件都溼掉了,這樣會感冒。」

 

他點點頭,然而就在我點亮床頭燈的剎那,映入眼簾的情景把我嚇壞了。

 

因為溼透小傑的根本不是汗水。

 

是血!

 

鮮血以小傑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汩汩流出,將床單染成一片殷紅,他整個人軟綿綿的倒臥在血泊之中,哀傷的眼神正對著我漸漸失焦。

 

「小傑!」

 

忽然間,他用力反握住我的手腕,我再度驚醒過來。

 

「樂樂!」你憂懼的神色在迷濛的視野中緩緩清晰,微弱的光線凸顯出你俊挺的五官輪廓,深邃的眼瞳全被我一個人占據。

 

「承鈞……」確認這裡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我立刻摟住你的頸子,有股泫然欲泣的衝動。

 

「沒事了,有我在。」你抱緊我,在我耳邊輕哄著。我雖然稍微鬆了一口氣,小傑在我面前步向死亡的畫面卻揮散不去,不祥的陰影籠罩心頭,我阻止不了自己無端的想像,也許那並不全然只是一場夢。

 

「小傑和皓皓……找到他們了嗎?」

 

「……」你沒答話,短暫的沉默讓我大受打擊。

 

「承鈞,我睡了多久?」鬆開你,我試著冷靜下來。環顧四周,這裡是醫院,壁燈照亮淡色床單和深色地面,掛在一旁的點滴瓶猶如失去指針的時鐘,滴答無聲。

 

「一天。」你望著我,眼裡掩藏著惜字如金的秘密。

 

一天。這麼說來小傑和皓皓他們已經失蹤一整天了,我卻躺在這裡虛擲寶貴的光陰,不僅如此,還幫了大家一個倒忙。

 

「現在才凌晨五點,妳再多睡一下。」

 

胸口傳來一陣心悸。窗外幽暗不明,但是再過不久最後一道晴朗的曙光就會劃破天際線。

 

今天是晴光育幼院的預定拆除日。

 

「樂樂?」

 

「承鈞,我們回晴光一趟好不好?」我用懇求語氣徵詢你的同意。「我想回去看看。」

 

/

 

你沒有說不。當下我就懂了,你和我一樣還沒能放下。

 

畢竟我們是在這裡磨練成熟的,你曾經破碎的夢想也是在這裡重新組裝改造,所以儘管目送一段回憶走入歷史是人生中最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卻依舊不夠世故練達,沒辦法表裡如一。

 

就像參加老朋友的告別式一樣,抵抗不了洶湧而至的惆悵和不捨。

 

熟悉的街坊被鐵皮隔離,只能從路口瞥見房屋一隅。走近看,大型機具仿若成群的豺狼,早已守在裡面擺好戰備姿勢,虎視眈眈等待時機來臨,一聲令下就要撲咬看似頑強的獵物。

 

令人費解的是,晴光育幼院規模有限,為什麼需要動用這麼多怪手?

 

「封鎖的區域這麼大,其他的房子也全都要拆掉嗎?」

 

「嗯,院長說育幼院周邊也有好幾戶要同時拆除。」你神色凝重,摟著我的力道稍稍收緊。

 

「御天建設」四個大字在工地裡外隨處可見,略顯潦草的字型豪氣干雲,彷彿真如其名,已經凌駕雲霄,可以掌控天下建物的生殺大權。看著他們如此大刀闊斧,縱使都市更新是推動市政的必要之惡,我還是無法寬心。

 

這麼多的家庭無辜遭受牽連,一夕之間無家可歸,難道他們之中有誰虧欠了這座都市,必須付出畢生都追討不回的代價才能獲得諒解嗎?

 

不,就像晴光育幼院一樣,他們只是很不湊巧的在地圖上被畫了叉叉。遺憾的是,不會有太多人去追究犧牲少數成就多數的社會正義,就像過去我也只在電視新聞轉播抗議畫面時輕輕嘆氣一樣,多數人只會對少數人投以愛莫能助的同情眼光,甚至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樂樂,妳怎麼了?」

 

我搖搖頭,在歉疚中領悟自己的不是。倏地,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

 

「承鈞,我想進去裡面看看。」

 

「妳在說什麼──」

 

「拜託你,就當作是最後一次。」我打斷你的話,第一次這麼不想迎接黎明的到來。「說不定小傑和皓皓就躲在裡面,我要進去確認他們沒有跑回來。」

 

「不行,這個我不能答應。」你堅決反對。「葉崇律已經講明了,拆除工程絕對不會因為任何因素延誤。再過不到半小時他們就要開工了,一旦進入施工現場就是違約,我們好不容易才趕在昨天把所有的東西都清運出來,妳想讓院長的努力全部白費嗎?」

 

我也知道這個要求太過份了,但我還對剛才的夢境耿耿於懷。如果小傑跟皓皓真的一起溜進去了怎麼辦?要是這個可能性成立,他們真的在裡面發生意外,我一定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我保證不會在裡面待太久的。我只是要確認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躲在裡面,確認完了就會馬上出來。」

 

「既然這樣,我進去確認就好,妳留在這裡等我。」

 

「那怎麼行?是我先說要進去的,你不可以丟下我。」我牽緊你的手,因為和你達成初步共識而定下心來。「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如果真的不小心被他們發現了,你就說我有夢遊症,你是因為不敢吵醒我又怕我發生危險才跟著我跑進去的。」

 

「笨蛋。」你在我額上輕敲一記。「妳現在就在說夢話吧?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麼經典的名言都用上了,妳以為我們在拍俠義片嗎?」

 

「就當作是吧!不是很多人都說人生如戲嗎?」我露出百感交集的微笑。「如果每個人都能認真的演到最後,這部片一定會很勵志,很感人。我又不奢求要有完美的結局,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以後還可以相聚在一起就好了。」

 

「我看妳入錯行了,應該去當電影導演才對。」你望著我無奈興嘆。

 

我聳聳肩,如果我有機會改編電影劇本,一定要把這些破壞和平的橋段通通刪除。

 

從街角觀望,隨意牽掛的安全界線斷成兩段,管制進出的入口無人看管,現下正是闖空門的最好時機。

 

「那,你準備好聽我喊五四三二一了嗎?」

 

「當然。這部電影我當男主角這麼久了,一鏡到底,我們速戰速決。」

 

「好。」莞爾道,和你一起跨越禁行標誌的這一刻,我想我會一輩子難忘。

 

我不會忘記,這一刻你被我同化為小朋友,不守規矩也不講大人的道理,奮力奔跑的影子被晴光拉長,我們都為了追求同一個結局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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