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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爺爺、洪奶奶,我來啦!」

 

「樂樂呀,怎麼今天來得這麼晚?」

 

那女孩又出現了。

 

聽到她朝氣蓬勃的問候聲在走廊上迴盪,我莫名地感到心煩。最近醫院裡來了一批新志工,清一色全都是年輕學生,和住在院裡療養的老年人恰好形成兩極化的對比。

 

不知道帶領這些社工系學生前來醫院實習的指導老師有沒有想過,對某些不良於行的老人來說,接受這群青春洋溢的年輕人幫助並不能夠減輕他們的痛苦,相反地,窩囊的感覺反而一再提醒他們,他們是即將被歲月淘汰的上一代。

 

不幸地,我既是旁觀者,也是當事者。

 

「易先生,午安!」

 

攤開報紙下一頁,我將那女孩近在咫尺的笑臉完全遮住,不想和她有任何牽扯。

 

「今天我和我同學打賭了,如果你再繼續把我當空氣,我就要在這裡睡一個晚上。」

 

我皺起眉,不想理會這場莫名其妙的賭局。她的關心讓我不勝其擾,若是身體狀況允許,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下床走開,離她愈遠愈好。

 

無奈左膝正隱隱作痛,手術後留下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我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逃了就等於是給她隨行照顧的絕佳理由,不逃就必須繼續盯著體育版的頭條新聞看,直到我被無法熄滅的怒火燃燒殆盡為止。

 

夠了。我不想知道擊垮我的那個人在這場國際賽事中是如何過關斬將,也不想看到他在凱旋歸國時受到人們英雄式歡迎的盛大場面。

 

「不要再來煩我了,離我遠一點。」為了擺脫她的糾纏,我刻意凍結自己的語調。

 

我以為任何人聽到如此冷漠的拒絕都會知難而退。

 

然而,我誤判了情勢。她就像是一艘破冰船,航行在我冰封的海洋,明明看見巨大的障礙物卻不肯繞路而行,硬是想要開闢一條筆直的航道。

 

「太好啦!這招真管用,你終於肯對我說話了!」

 

闔起報紙,我不耐煩地瞪著她。但她笑得一臉燦爛,看起來傻的可以。

 

「易先生,今天外面天氣很好哦!你在醫院裡悶了這麼多天,一定很想出去曬曬太陽吧!我剛才問過護士小姐了,她說我隨時都可以去值班台幫你借輪椅。」

 

推輪椅出去曬太陽?我只不過剛好跟幾個缺乏自理能力的老人同房,她竟然一視同仁,把我當作他們的一份子看待,還真可悲。

 

「我不需要。」

 

「走嘛,氣象預報說明天會開始下雨,趁著今天還有點陽光……」

 

「我說了,我不需要。」我加重語氣再度重申。

 

「可是曬太陽可以讓身體製造維生素D,對骨頭的鈣質合成很有幫助,你的膝蓋現在最需要的就是……」

 

「妳有完沒完!同樣的話不要讓我對妳說三次。妳想當看護,這裡多的是比我需要妳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妳的同情心,我不想看到妳。」

 

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被父母當街拋棄的小孩,無辜之餘,還有點受傷。但我不後悔。若是時間倒退,我想我仍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遷怒於她是必然的結果。她不該接近我。

 

「樂樂啊,來金爺爺這兒。」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在門口呼喚她。

 

她回過神來,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隨即轉身跑開。

 

我無視從心底萌生的罪惡感,默默閉上眼。窗外的陽光確實就如她所說,溫暖而和煦,但我已經不在乎了。我的膝蓋再也無法負荷嚴苛的體能訓練,即使在陽光下尋覓希望,也只會落入絕望的陰影,何必呢?

 

/

 

我向來沒什麼人緣,過慣了自力更生的生活,離群索居對我來說不算是難事,只要站上柔道場,我就能夠靜下心,遺忘漂泊無依的空虛,沉著面對眼前唯一的敵人。

 

道服是我驕傲的外衣。如今失去了僅有的容身之處,孤獨感變得莫名強烈,強烈到快要把我吞噬。我無力抵禦自我否定的狂潮,也許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是可有可無的失敗者,即使某天消失了,也沒有人會為我哭泣。

 

甚至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活過。

 

/

 

「易先生,復健的時間到了哦。」

 

前來通知我的值班護士看起來戰戰兢兢的,顯然我的壞脾氣已經惡名遠播。這樣倒也方便,我本來就無心與旁人有多餘的互動,只想盡快回到獨來獨往的常態。

 

「不用作什麼復健了,可以的話直接讓我出院吧!」

 

「可是……」

 

「妳不能作主的話就幫我找醫生來,我親自跟她談。」

 

「不行!怎麼可以不作復健!」

 

我皺起眉,那女孩竟然沒學乖,又跑來了。

 

「哎呀樂樂,妳來得正好,幫我帶他下去復健中心吧!我還要去別的病房,這個Case就交給妳處理囉!」這下可好,我成了燙手山芋,而這女孩不巧練過鐵沙掌,護士一把我丟包給她就溜之大吉。

 

這幾天來我看多了她被使喚的場景,即使沒有特別注意她的動向,也很難完全無視她在走廊和病房之間來回穿梭的身影。護士們常找她幫忙跑腿,再加上睡隔壁床的老人不時樂樂長樂樂短的招手叫她來聊天,讓人根本無法忽略她的存在。

 

她和我是恰恰相反的兩種個性,總是笑臉迎人,大概從來不曾在人群中落單,不曾切身體會過何謂孤獨。

 

「對不起,雖然你說過不想看到我,但我還是沒辦法對你的事袖手旁觀。」

 

然而,她看著我的神情卻十分寂寞,和平常與其他人交談時很不一樣。

 

「讓我陪你去作復健好嗎?」

 

「我不需要。」

 

「果然……你真的很討厭我吧?」她突然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可是你還是不能不去作復健,我去找其他人來協助你,拜託你配合治療,好嗎?」

 

為什麼?

 

我的視線無法從那雙溫潤而誠懇的眼眸移開。就算被我的冷漠拒於千里之外,她仍願再度冒著觸怒我的風險接近我,甚至低聲下氣地請求我善待自己。我不明白,她明明只是個來醫院當志工的學生,有什麼理由比護士更關心我?

 

「跟妳無關。」我淡淡地撇清關係,不想延續幾天前不歡而散的對話,讓她產生更多的誤解。

 

她眨眨眼睛,似乎沒能馬上理解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不討厭她。也許她就只是一個不懂得察言觀色卻又愛管閒事的傻瓜吧!所以關心陌生人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拐彎抹角了,於是我直白地告訴她:「我的膝蓋已經不可能痊癒了,作復健也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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