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痊癒的!只要你聽醫生的話……」

 

「就是醫生告訴我不管再怎麼復健都不可能痊癒的。」

 

她像肩上停滿麻雀的稻草人般頓時失語。所有的麻雀都知道稻草人只是威脅的假象,只有敦厚老實的稻草人還對自己守護農地的責任懷抱著遠大的期許。

 

難道光是站在烈日下接受嚴酷的曝曬就能扶直折彎的稻稈嗎?

 

「認清事實吧,妳是幫不了我的。」

 

「沒這回事!就算沒辦法完全康復,傷勢一定還是會慢慢好轉的。」稻草人似的雙眼突然變得炯炯有神。「還是說……其實你是因為怕痛所以才不敢跟我一起去作復健?」

 

「我的確很怕痛,所以呢?妳想怎麼樣?」

 

她呆愣愣地望著我,似乎沒有想到激將法會這麼容易被破解。

 

「既然拿我沒轍了就去照顧其他人吧!我很快就會辦理出院手續了。」

 

「等等!我還沒有放棄!」

 

「妳要不要放棄是妳的事,同樣的,我要不要放棄也是我的事,妳……」

 

「請跟我交換條件吧!」

 

她握住病床的欄杆,一下子又不曉得從哪裡撿回了失去的鬥志。

 

「只要你願意去做復健,我就答應幫你做一件事。」

 

「哦,任何事嗎?」我淡淡地問。

 

「嗯!只要不是壞事,我都會盡力做到的。」她迫切地點點頭,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

 

我在心裡暗自嘆息,涉世未深的她根本不懂得人心險惡,隨隨便便就說要幫陌生人做任何事可不是什麼明智的決定。若是我也跟她一樣雞婆,我就會馬上把她推倒在病床上,用最邪佞的眼神帶給她一次難忘的震撼教育,讓她知道即使是負傷在身的男人,依舊有著不容輕忽的力量和侵略性,應該小心對付。

 

但我並沒有讓這個粗暴的念頭操控我的理智,相反地,我從她單純無害的笑容裡撤退,退回不知何時為她築好的城垣之外。

 

「那好,如果要我去做復健,妳就得先學會護身倒法。」

 

「護身倒法,那是什麼?」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護身倒法是柔道入門的第一步,教妳怎麼在被對手摔出去的時候保護自己不受傷。」

 

「這……你是要我去學柔道當做交換條件嗎?」

 

「沒錯。」護身是柔道初學者非學會不可的自保動作,她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我想我開出這個條件應該足夠為難她好一陣子。

 

「不過我必須先提醒妳,我是個非常嚴格的教練,不夠耐摔的話最好不要輕易嘗試。」

 

「原來你是柔道教練呀!」她睜圓杏眸,視線飛快地掃過我臃腫的膝蓋,頓時領悟了什麼。「易先生,你該不會是為了把我當作出氣筒才叫我跟你學習怎麼被摔吧?」

 

「看不出來妳還不笨嘛。」我嘴角微揚,難得有想笑的衝動。「現在放棄還不遲,要走還是要留,二選一吧!」

 

「唷,易承鈞,想不到你竟然還有心情把妹,看來你的傷勢根本沒有教練說的那麼嚴重嘛!難道是因為怯戰了才搞出一場假車禍來欺騙大家嗎?」

 

驟然造訪的不速之客雙手插著口袋,一臉輕蔑地走進病房。見到他,我忿恨難平的心情再度翻騰喧囂,一切又回歸原點。

 

「滾出去。」

 

「拜託,我是開玩笑的,你別這麼無情嘛!我可是特地來聽你說恭喜的耶!還是你還沒看過新聞,不曉得我幫你把冠軍獎牌從日本贏回來了?」

 

我握緊拳頭,盡可能讓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若是能夠,我寧可自己對那場比賽的結果一無所知,最好連我最後一次走向道館的記憶也一併失去,忘了騎車衝撞我的肇事者有多面熟,向我道歉時有多言不由衷。

 

「不過你會這麼不爽也是情有可原啦!畢竟只差一步就能去日本找你媽了嘛!對吧老哥?」這句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忍無可忍,揪住他的衣領狠狠瞪著他。

 

「不要跟我稱兄道弟的,周子翔,你不夠格。」

 

他握住我的手腕,雙眼瞇成一線,嘲諷的意味相當濃厚。

 

「不夠格的人是你,我願意叫你一聲老哥你就應該偷笑了。」

 

他和我對練多年,對彼此的弱點和強項都瞭若指掌,連家務事也不例外。說來諷刺,做什麼事都不對盤的兩個人竟然變成異父異母的兄弟。我的母親和他的父親因為看我們對練而在柔道場邊相識,如今兩人雙宿雙飛,義無反顧地去追求他們的人生第二春,拋家棄子彷彿只是兌換幸福時理所當然必須付出的代價。簡而言之,我們既是他們相遇的因,也是他們遠走高飛後殘存的果,只是沒有留戀的必要。

 

「聽好,我的柔道生涯已經結束了,你要繼續昧著良心去對誰炫耀都隨便你,我無所謂。」

 

「哦?這可一點也不像是無所謂的表情和口氣啊!」

 

「你……」縱然嚥不下這口氣,我也已經失去證明自己的能力。「滾出去。」

 

「哈哈哈!這樣就惱羞成怒啦?好啦!反正我也沒興趣在這裡陪你耗太久,待會兒還有兩場慶功宴要去呢!不多說了,祝你早日康復啊。」他笑著甩開我的手,沒有絲毫愧疚或難受,轉身就揚長而去。

 

我不知道該怎麼疏通此時此刻在胸口鬱結的血液,彷彿只要再受到一點刺激就會崩潰。

 

「可惡!」奮力搥拳,床墊上留下清晰可辨的凹痕。

 

「易先生……」

 

「妳也一樣,滾出去。」

 

「不行,我還不能走。」抬起視線,這女孩明明對剛才發生的衝突感到畏懼,卻執意留在原地不肯離去。她像試圖拔下雄獅鬃毛的年輕戰士,小心翼翼接近我,支支吾吾地問:「還沒有學會護身倒法就在地上滾的話,不是很容易受傷嗎?」

 

被她這樣一問,我竟答不上話來。

 

「易先生,我決定接受你開的條件。不管你的訓練有多嚴格,我都不會認輸的,所以你也不能食言,一定要認真做復健。」她的勇氣漸漸豐滿,看著我的時候莫名堅定。

 

我無法久視她寬容的微笑,只能先一步把目光移向別處。

 

「名字。」

 

「咦?」

 

「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噢!我叫張祈樂,祈禱的祈,快樂的樂。承鈞教練,今後請多多指教。」

 

大概是從她朝我伸出手的這一刻開始,我才開始意會到,她的固執和我不相上下,甚至已經強壓過我螫人的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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