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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撐著地面,保護頭部!」

 

即使聽取我的口令,這女孩仍然不得要領,無法流暢直線翻滾的動作,助跑到定位時總是一再猶豫,把不聽話的身體摔出安全範圍外。

 

已經第三天了。明明是從最簡單的基礎開始教起,她卻怎麼學也學不好,一再沿著危險邊緣試探自己的底線。但也不能怪她肢體不協調,畢竟要練就一項體育技能本來就耗時費力,一旦過了某個年紀,學習的難度就會跟著倍增。

 

其他正在道館內接受訓練的柔道班學員大多都是小學生,身段柔軟而靈活,在軟墊上如魚得水,反觀張祈樂,相形之下就像溺水的漁夫,連我都看不下去。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她爬起身,整好腰帶後重新進入預備姿勢,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只管踮起腳,努力把身體的重心移向正確的位置。

 

竟然無視我。我皺起眉頭,相準施力點,朝她搖搖欲墜的膝窩一推,總算順利幫她完成一次前滾翻。她躺在軟墊上仰望著我,停頓一秒,隨即又爬了起來,重複剛剛的預備動作。

 

「我說今天就到此為止,沒聽見嗎?」

 

我又推了她一次,這次比上次更進步一些,前進的驅動力讓她的背部形成一道圓弧,漂亮地輾過軟墊。

 

「哇!我成功了對不對?」她身陷在軟墊中央,夕陽斜映著她的笑顏,雙頰緋紅而溫暖。

 

「勉強及格。」

 

我若無其事地別開目光,和她之間頻繁的視線接觸讓我不太自在。體內排他的細胞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變異的,好像悄悄崛起的異端份子,不斷將遠離她的主權意念蠶食鯨吞。

 

「那我再試一次。」

 

「喂。」到底要我說幾次到此為止她才聽得進去?

 

「承鈞,這次不要幫我喔!」

 

承鈞。這明明是我的名字,乍聽之下卻有幾分陌生。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大多數人總是連名帶姓的叫我易承鈞,除了我那遠赴他鄉的母親。

 

是我太小題大作了吧!曾幾何時竟連這麼瑣碎的細節都開始留心,我似乎有點反常。架起拐杖,我無法不去正視自己內心的騷動。微熱的胸膛就像一座火爐,從她主動奉送的柴薪開始延燒,溫度不斷攀升。

 

「成功了!」她的歡呼聲在我身後響起,再度引開我的注意力。

 

落荒而逃似的,我轉身離去,不願讓自己習慣有她的陪伴。

 

「咦!要走了嗎?等等我!」

 

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要顧慮她是否對每個人都露出那種無害又傻氣的笑容,不要在意她是否一等我傷癒後就會笑著向我說再見。但我愈是強迫自己保持警覺,就愈是凸顯自己日益重視她的事實。

 

「張祈樂。」停下腳步,我不像第一次趕她走的時候那麼篤定自己不會後悔。

 

她追得太急,一不小心撞上我的後背,摀著撞疼的鼻子抬起頭。「嗯?」

 

「回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為什麼突然又說這種話?是因為我學得太慢了所以……」

 

「不要把每件事都想成是妳的問題,妳是志工,不是聖人。」我背對著她,試圖用最溫和的方式劃清界線。「我會依照約定去做復健,妳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可是我……」

 

「沒什麼好可是的,難道妳打算要浪費整個暑假來當我的個人看護嗎?」

 

「我不覺得來這裡找你學柔道是浪費時間啊!我是你的學生,不是看護。」

 

「我不收資質駑鈍的學生。」撐著拐杖,我自顧自地走開。

 

「承鈞!」她著急地伸手拉住我,「你放棄了嗎?」

 

突如其來的碰觸猶如瞬間接通的電流,傳遞令我困惑的訊息。

 

我放棄了嗎?倘若照亮我的聚光燈已經熄滅,我在人生舞台上賣命演出的上半場究竟有什麼意義?為了鋪陳下半場的無奈和遺憾?還是為了體認敗者為寇的悲涼心境?

 

「真正的夢想是沒辦法輕易放棄的。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柔道,你的柔道生涯就一輩子都不會結束。」她的語氣成熟而平穩,不像平常一樣孩子氣。

 

「妳懂什麼?」我想回頭看著她,但身體不聽使喚,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實現不了的夢想,堅持下去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不會實現不了的!你才剛起步,之後一定……」

 

「不要太自以為是了,張祈樂。」我撥開她的手,沒來由地感到脾氣暴躁。「妳只是一個什麼社會經驗都沒有的大學生,憑什麼對我說大話?」

 

「這才不是什麼大話!」她繞到我面前,無所畏懼地望著我。「醫生只說你的膝蓋不能負荷強度太高的體能訓練,又沒有說你從今以後都不可以碰柔道,你為什麼要放棄?」

 

「妳以為擁有夢想就是幸福的嗎?我告訴妳,我的夢想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偉大,碎了就是碎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能用柔道證明自己比別人強,這才是現實!」我緊握著拐杖,不知道該怎麼控制脫韁的負面情緒,話愈說愈重。

 

「妳也差不多該搞清楚狀況了吧!不要再來了,為了自我滿足一直跑來纏著我不放,這麼做只是在浪費妳自己的時間,對我也沒有任何幫助。」

 

連日來我不知道遷怒她幾次了,她總是一聲不吭的概括承受。若在旁人眼中我是性格惡劣又不知好歹的暴徒,那麼她,無庸置疑是個病入膏肓的被虐狂。

 

但是這一次,她卻紅了眼眶。

 

短暫的沉默充斥在我們之間,進退兩難的氛圍如遇融雪的泥濘,困住我的步伐。

 

「如果堅持比放棄更痛苦的話,我不會再來煩你了。」

 

「等……」她在我朝她伸出手之前,先一步轉身跑了出去。我微微怔忡,這是認識她以來,她第一次這麼乾脆地放開我,可是我高興不起來,反而像是光彩褪盡的玉石,錯過珠寶商人的慧眼,把自己變得一文不值。

 

「好,那就這樣吧。」我聽見自己漫不經心的回應,還有拐杖倒在地上發出的聲響。

 

無意識地,左手乏力垂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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