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晚上七點，張煥東開車返抵家門，停在路燈下等車庫開啟。鐵捲門慢慢向上捲收，金屬片摩擦門柱的嘎嘎聲透過車窗傳進車內，高級音響播放的搖滾樂也掩蓋不了刺耳的噪音。

玄關的燈亮了，一個四歲大的男孩打開門，探出稚嫩的小臉，圓滾滾的眼睛盛滿了光。

「舅舅！」

姪子熱情的呼喚把他精神萎靡的靈魂喊醒了，他莞爾一笑，在孩子面前展現出倒車入庫的完美技術，一次就把車停好。

「舅舅！」

車門剛打開，興奮的小男孩就朝他飛撲過來，幸好他早有預備，一下車就伸出雙手接住這個小不點。

「翔翔，我不是說過要等車子停好才能出來嗎？剛剛這樣很危險。」抱起姪子，感覺比上個月抱他的時候更費力了，這個年紀活動力旺盛，長大的速度也很快。

「嘿嘿。」翔翔露出一排小巧整齊的白牙，用憨厚的笑容裝傻。

張煥東伸手夾了他的鼻子一下，拿這鬼靈精怪的孩子沒辦法。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媽媽呢？」

「翔翔！」挺著孕肚的張書琳快步跑到玄關，看到兒子被抱進門差點嚇壞。「天啊！你是什麼時候自己跑出去的？」

「我去接舅舅回家。」翔翔仍是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驕傲地向母親邀功。

張煥東把姪子放回地面，彎腰脫掉被泥土弄髒的白色運動鞋，輕嘆道：「妳兒子已經會自己開門了。妳不要太專心滑手機，多看著他一點。」

「拜託，我今天根本沒空看手機好嗎？我陪他在公園裡玩了一下午，整個人累到不行，剛剛是不小心窩在沙發上睡著了才沒注意到，我以為他也睡著了啊⋯⋯」張書琳哀怨地替自己抱屈，看到地上那雙髒掉的運動鞋，忽然愣住了。

「咦，你也去公園玩沙嗎？那我們剛剛怎麼沒有看到你？」

「誰去公園玩沙了？我是去爬山。」張煥東沒好氣地看著她。

「爬山？」張書琳驚奇地盯著弟弟，這比去公園玩沙更不可思議。「你那群打籃球的朋友最近開始改約爬山了嗎？」

「我不是跟他們去的。」

「那你跟誰去？」

「妳問這麼多幹嘛？」張煥東皺著眉，不曉得自己這身蒙塵的樣子，連跟他一起長大的姊姊都覺得罕見。

他從小就有潔癖，對氣味也很敏感，打籃球是他唯一喜歡的運動項目，而且打完球一定要馬上沖澡，讓身體保持清爽。爬山可是會汗臭一整天的活動，對他來說應該很難忍受。

「好奇也不行？下次你把翔翔一起帶去吧！他都會自己開門了，爬山應該沒問題。」

「原來是想把兒子丟給我照顧，妳想得美。」張煥東無情地冷哼一聲，但當翔翔從電視櫃下方拖出玩具箱，興沖沖地拿出變形金剛跑來找他玩，那張冷冰冰的臉馬上就換另一副表情。

「翔翔，你先讓舅舅回房間去洗澡換衣服，等舅舅洗好了我們再來玩好嗎？」

張書琳摸摸下巴，剛打過瞌睡的大腦變得特別靈光。她蹲下來摸摸兒子溼黏的頭髮，露出慈愛的笑容。「寶貝，你想不想跟舅舅一起洗香香？」

張煥東臉色驟變，還來不及拒絕，翔翔已經迫不及待地二度飛撲過來。

不伸手接住，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四歲大的孩子摔到地上？

「想！」每天都要好說歹說才肯乖乖洗澡的翔翔，今天配合度特別高。

張書琳相當滿意兒子的表現，無視張煥東被擺一道的幽怨目光，舒坦地伸了個懶腰。

「哦呵！今天總算沒有白跑一趟。舅舅，翔翔就拜託你洗香香囉！我去拿他的衣服。」

「洗香香！」翔翔興奮大叫。

張煥東深吸一口氣，把唇角調整回溫柔的角度。這不是今天最糟的時刻，他沒什麼過不去的。

「好，舅舅帶你進去洗香香。」

「那我要玩鴨鴨。」

「⋯⋯舅舅家沒有鴨鴨。」

「有鴨鴨！我要玩鴨鴨嘛！」

「舅舅家真的沒有鴨鴨。」抱著突然開始扭身掙扎的姪子，張煥東耐住性子安撫。

這真的不是今天最糟的時刻，他過得去。

「有鴨鴨！舅媽買給我的鴨鴨！」

執拗的童言童語中夾著一個大人很久沒再對他提過的稱呼。張煥東一個閃神，翔翔逕自掙脫桎梏，跑到玩具箱旁，奮力挖掘出一隻黃色小鴨。

「你看！鴨鴨！」

張書琳捧著孩子的換洗衣物回到客廳，看到兒子跑到張煥東面前，興奮揮舞著手上的玩具鴨，像是在炫耀自己找到了寶物。

張煥東怔怔地站在手舞足蹈的翔翔面前，沒有立刻彎下腰來抱起他。

「舅舅！」翔翔抓住他的手，著急地想要玩水。

被姪子大聲一吼，他這才回神，避開張書琳納悶的眼光，牽著孩子走回自己的房間。

⁂

翔翔這麼喜歡舅舅不是沒有原因的。舅舅的頭髮比爸爸多，用洗髮精搓洗後可以吹出很多泡泡。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愛泡泡。

趁翔翔忙著追泡泡的時候，舅舅先把黃色小鴨洗乾淨再丟回浴缸裡。等泡泡被水沖掉的時候，翔翔開始動手拍水，用人造浪追趕漂浮水面的小鴨。忙這忙那的他會暫時忘記自己很怕癢。舅舅抓緊時間擠好沐浴乳對他上下其手，在嘩啦嘩啦的水花聲和潑水攻擊的笑聲中幫他洗掉一身髒汙。

洗完只有一個字，累。

他一回家就被算計了。張書琳從他手上接過浴巾纏身的兒子時，就跟從丈夫手上收到精緻的花束時一樣，笑得一臉燦爛。

這才是真正的神隊友！

「翔翔，有沒有跟舅舅說謝謝呀？」

「舅舅謝謝——」

高興的翔翔親了舅舅的臉頰一下。面如槁灰的張煥東虛弱一笑，沒空接受姊姊的褒揚，轉身又把自己關回浴室裡，從頭到腳重新清潔一遍。

⁂

翔翔坐在客廳地板上，拿著黃色小鴨跟一群樂高人偶決鬥，玩得不亦樂乎。黃色小鴨經過剛才跟他一起洗香香的流程後，變得無比潔淨，跟他身上有同一種香味，令他愛不釋手，在他自導自演的故事裡扮演正義的一方。

張書琳雙臂環胸，靠在廚房門口看弟弟準備晚餐。

「你今天應該滿累的，幹嘛不聽我的，叫外送就好？」

「姊夫出差不在家，這幾天妳肯定都沒開伙。讓妳兒子每天都吃外食不好吧！」

「喂！我、有、下、廚。」張書琳沒好氣地反駁他。「真是的，你真的以為我是為了把翔翔丟給你照顧才跑來的嗎？我是怕你自己一個人吃飯太寂寞，才帶翔翔來陪你。」

「怕寂寞的人是妳吧！」張煥東把切好的蔬菜撥進湯鍋，爐火轉小。

「最好是。」張書琳翻了個白眼，這個弟弟自從過了叛逆期，跟她講話就沒大沒小的，只有他姊夫在的時候才會稍微修飾一下。

「最近怎麼樣？你跟蒔蘊還在冷戰？」

「我不想聊這個。」

「那就是還沒和好囉？」

張煥東把切好的蔥段擺到雪白的魚片上，淋好醬油放進電鍋，安靜地像是沒聽到提問。

打從看到那雙沾土的運動鞋之後，張書琳就認真推敲弟弟反常的原因。趁著剛才翔翔被他抓進去洗澡，她憑藉著直覺和一點點私心，打開社群軟體查看了一下林詠青最近發過的動態。

雖然今天沒有更新內容，但她前陣子曾經上傳過幾張在山上拍的照片，張書琳還有印象。當時滑到其中一張三人合照，她還忍不住多看了裡面負責掌鏡的男孩子一眼，覺得他長得很陽光，笑容很有殺傷力。

真這麼剛好，張煥東沒事會往山上跑？

「欸，弟。」

「幹嘛？」

「最近我想約詠青出來見面。你覺得 OK 嗎？」張書琳用試探的口吻問道。

「⋯⋯妳為什麼突然想要約她？」

看張煥東冷淡的眼神稍微起了一點波瀾，張書琳心裡有了想法，若無其事地聳聳肩。

「她是翔翔的乾媽啊。你們分手了，我還是可以跟她繼續聯絡吧？都將近半年沒見了，她那麼疼翔翔，我也很想跟她聊聊近況。怎麼樣？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妳想約就約，不用經過我的同意。」張煥東看著湯裡翻滾的豆腐，盡可能保持滿不在乎的語調。「不要造成她的困擾就好。」

現在回想起下午詠青棄他而去的背影，還是覺得很傷自尊心。

還要繼續下去嗎？要怎麼繼續下去？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都做了，他已經想不到有什麼方法能讓她回心轉意。她以前不是這麼冷酷的人。

「對了，剛才你洗澡的時候手機有響，我忘記跟你說了。」

「我的手機在哪？」

「客廳桌上。」張書琳剛說完，客廳裡就傳來翔翔興奮的叫聲。

「舅媽！」

張煥東渾身一凜，立刻關起爐火，倉促地越過張書琳，朝客廳奔去。

他那聰明伶俐的姪子正拿著他的手機，對視訊中的「舅媽」露出融化人心的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