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翔翔。」我被螢幕裡衝出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舅媽妳看!鴨鴨隊長打贏了!」翔翔指著地上那隻一臉無害的黃色小鴨,興高采烈地向我展示後面那片被小鴨撞得東倒西歪的樂高戰隊。
我還沒有想好要怎麼修正他對我的稱呼。幾個月沒見,這個孩子的咬字比以前更清晰了,親暱的笑容讓我對劃清界線這件事久違地感到不捨。
「翔翔,把手機給舅舅。」
畫風突變,螢幕忽然被一隻大人的手掌覆蓋,只從指縫漏出一點室內光。是張煥東的聲音。
翔翔萬分不樂意,緊緊握著手機跟舅舅對峙。但他的力氣沒辦法跟大人抗衡,手機一下子就被舅舅搶走了。爆哭的聲音瞬間灌入耳膜,張書琳趕緊接手安撫。一陣混亂過去,碰的一聲,房門關上了,螢幕上的手掌挪開了,置換回手機主人略顯疲倦的臉。
「抱歉,我不知道翔翔是怎麼解鎖我手機的。」
「⋯⋯是我打過去的,只是想確認你是不是平安到家了。下午傳給你的訊息你一直沒看,我怕你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張煥東黯淡的眼睛入了一道光。雖然視訊畫面被關閉了,他還是能聽出她的歉疚與關心。
「我一個小時前剛到家。妳呢?」
「我很早就到家了。你沒事就好,我掛電話了。」
「等等,先別掛。」張煥東回到雙人床旁邊,撫著額頭坐下。
她不是真的冷酷。這通電話讓他擺盪不安的心情重新定錨。或許在山裡看到林詠青頻頻回頭並不是自己的錯覺,她還在乎他。
這就像是一場拔河賽,他必須證明自己有足夠的力氣能夠撐得比她久。他會撐到她鬆手,承認他在她心中的份量比想像中更重。
「妳肚子還會痛嗎?」
「你不用擔心這個,我不舒服會自己去看醫生。」
「不,妳不會。」張煥東伸直發痠的長腿,無奈地仰身躺下,躺在她以前的位置上。
「我認識徐亞棠。他說妳在他那裡用藥很久了,狀況還是時好時壞。他早就建議妳到醫院做詳細的檢查,但妳一直沒去。」
我默然,想不到常去的診所竟然也有他的眼線,醫生們的圈子本來就這麼小嗎?
「妳是不是害怕了?」
「我是工作太忙才抽不出空。最近已經好很多了,今天胃痛發作只是偶然,平常不會這樣。」
「如果妳是因為不想見到我和蒔蘊,可以去別的醫院。但妳連這麼做都不願意,只能說明妳是在逃避健康檢查這件事。我有猜錯嗎?」
「⋯⋯我真的要掛電話了。」
「詠青,不要逃避。」
我像一面箭靶,明明掛在離他很遠的牆上,從他手上射出的箭還是準確地命中紅心。剛吞完止痛藥的我正在等藥效發揮。擺在餐桌上的湯麵已經放冷了,吸飽湯汁的麵條膨脹成我吃不完的份量。
「要不要逃避是我的自由,跟你沒關係。」
「那我只好直接去跟妳爸說了。」
「什麼?絕對不可以——啊!」我沒想到他會把腦筋動到我家老爸頭上,心一慌,抬起手肘不小心撞上桌角,差點把湯麵打翻。
紮實的撞擊聲和隨之而來的痛苦呻吟讓張煥東嚇了一跳,立刻坐直了身軀。
「妳沒事吧?」
「⋯⋯我爸心煩的事已經很多了,你不要跟他亂說話,害他增加無謂的煩惱。」
「好,那妳等一下就預約掛號,下星期二來醫院找我做檢查。」張煥東恢復淡定,談判的籌碼在他手上,現在他比今天的任何一個時刻都還有把握。
他確信,這次林詠青會聽他的話。
⁂
在麻煩的星期二到來之前,藍色星期一先到來了。
抑鬱的氣氛除了籠罩我的辦公座位,還滲透到我跟我家老爸閒話家常的對話紀錄裡面。他一早就從輝哥那裡聽說我帶前男友去參加草根系活動,氣噗噗地發送一張黃牌警告的貼圖過來,叫我清醒一點,不要再跟髒東西勾勾纏。
我把自己切換到工作模式,大膽地對自家老爸已讀不回。同樣是燙手山芋,重要客戶抱怨專案時程延遲的怒火正在另一個通訊軟體中延燒,更需要緊急撲救。
品寧每隔一個小時就從一間會議室走進另一間會議室,看來今天行事曆上也排滿了會議,連跟我一起出去買午餐的時間都沒有。
趁著離開辦公室去上廁所的空檔,我帶上手機邊走邊查看未讀訊息。
阿森說他下週要回山屋工作了,待滿十天才會回來,問我方不方便跟房東約在這個週末碰面,他會到場陪我看房。
其實在跟張煥東講完電話之後,我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搬家的必要,總覺得自己不管躲到天涯海角都沒用,他一樣會找過來。但是阿森都幫我問房東了,直接拒絕又很不好意思。打開行事曆,反正這個週末白天都有空,去看看也無妨。我快速傳完訊息便重新回到辦公室。
「Jin,辛苦了。」
工程師 Jimmy 提著一袋超商咖啡推開門,經過我的座位旁邊,突然停下來分給我一杯。共事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被這位不諳世故的同事請客。怎麼回事,是發票中獎了嗎?
「為什麼這麼驚訝?最後一天,就算是我也知道要有點表示。」
「你說什麼?」
我的大腦突然短路了,身體反射性地拍桌起身。本來鬧哄哄的辦公室突然陷入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我們這裡聚集過來。
我行事低調,這場騷動讓認識我的人都感到意外。
Jimmy 震驚地看著我,我更震驚地看著他。電腦螢幕上的甘特圖排得密密麻麻,這個人的名字佔了好幾個欄位,但他現在說什麼?今天是他的最後一天?
「為什麼今天才跟我說?交接呢?你交接給誰?」
我拚命保持冷靜。如果是走正常的離職程序,他一個月前就應該要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最後一天才說。
「嗯?我以為 Roger 有跟妳說。」Jimmy 尷尬地放下咖啡,請旁邊的同事幫他分發。「要不要去外面聊?或是等妳忙完手上的事情再講也可以。」
「現在吧。你都要走了,這些事情做了也沒用。」我蓋上筆電,走出辦公室時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
⁂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我根本無暇應對,下午開會的時候就像脫隊的鴿子,不知道該往哪裡飛。
我是負責統籌專案的人,結果團隊中的核心成員要離開,我卻沒有被任何人告知。
Jimmy 告訴我,他不是要離職,只是被調派到另一個團隊,之後會協助開發公司的主力產品。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大展身手的好機會,就跟職位升遷一樣值得慶祝。
說得對,那是品寧剛被調過去的團隊,他一定很想去。我向他說恭喜,感謝他這段時間的付出,送走他的心情卻沒有那麼乾脆。
人事調動的事一個月前就拍板定案了。主管 Roger 不知為何沒有通知我,反倒在會議上責備我心不在焉,沒有跟上整個團隊的腳步。
是因為我工作能力太差,所以才要從我這裡調走重要的人力資源嗎?還是因為我負責的專案根本就可有可無,所以草草收尾也無所謂?噢,說不定是我的存在感太低,最近又常請假,所以 Roger 通知其他人的時候才會不小心把我漏掉了?
萬念俱灰的我把徐醫師說的各種不准拋到腦後,準點一到就打卡下班,拎一手啤酒回家,準備一個人喝個痛快。
「妹,妳幹嘛買這麼多酒?」
何瀚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冷不防從我背後伸手勾走裝酒的提袋,嚇得我差點尖叫。
「哥,你怎麼在這裡?」
「妳爸說妳對他已讀不回,所以派我來突擊檢查。」
「啊⋯⋯」
我都忘了早上我對老爸犯下此等惡行。他是出了名的玻璃心,最不能忍受晚輩已讀不回,誰敢不回他訊息,玻璃心就碎給誰看。
「聽說妳跟張煥東和好了,你們還手牽手一起去爬山。真的假的?」
「手牽手?」我傻眼。
輝哥到底對老爸說了多少加油添醋的假消息?怪不得老爸反應這麼大,發黃牌就算了,還勞煩他的寶貝外甥特地跑一趟。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舅舅不當編劇真是可惜了。」
何瀚洋還沒等到我否認就得出結論。他不知道,真正有編劇才能的是另一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中年男子,我家老爸只是被他耍著玩的那一個。
「話說回來,醫生應該不准妳喝酒吧?妳買酒幹嘛?今晚妳家有客人嗎?」
「沒有。只是先買回去放冰箱,以備不時之需。」
何瀚洋停下腳步,一臉懷疑地盯著我。「超商就在妳家巷口,有需要再下來買就好了,有必要先買這麼多回去佔空間?」
「⋯⋯哥,你可不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我放棄掙扎,間接承認了這些都是我自己要喝的。
「當然不行!」何瀚洋臉色驟變,立刻上前搶走沉甸甸的提袋。「妳的身體現在沒那個本錢能糟蹋,這些我要全部沒收。」
「拜託啦——」
「不行就是不行,胃不好的人喝什麼酒?還好舅舅今天派我來。走吧,現在是晚餐時間,妳想吃什麼?」
「⋯⋯」
「好,那就決定吃清粥小菜了。」林詠青不回話,何瀚洋乾脆直接拽著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