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常常待在山上的關係,阿森家的東西不多,擺放得很隨意,有些櫃子架上是空的,物品跟游牧民族一樣四處落腳,並不遵循物歸原位的規則。
我把溼透的鞋子脫在門口,踏進他家的第一步就像阿姆斯壯登上月球一樣小心翼翼。
李靖森打開門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早上房間整理到一半,但來不及找藉口把人留在門外,這幅凌亂的景象已經被一眼看盡。他只能尷尬笑笑,伸腳把地上的雜物稍微踢開,闢出一條路。
「等我一下。」
他把燈打開,視線在房裡來回逡巡了一陣子,然後靈光一閃,從餐桌底下拎出一雙室內拖鞋,快步回來擺到我腳邊。
明明找的是拖鞋,卻像在找一隻躲起來不肯見客的貓一樣。我向他道謝,沒能忍住笑。
「吹風機在浴室裡,妳快進去把頭髮吹乾吧。」李靖森若無其事地彎腰撿拾雜物,耳廓微紅。
襪子也溼透了,我有些遲疑,不敢直接踩上他的拖鞋。啊,我也是後知後覺。脫掉鞋子之後才開始擔心會不會有怪味道。
「怎麼了嗎?」
「嗯⋯⋯沒事,你忙你的。」
人類是這樣的,通常使用反向的語言只會引起更多注意,這是大腦的天性。因而,在我抬腳脫襪子時,戰戰兢兢的拙樣還是被他看見了。
偏偏溼襪子的阻力比平常還大,沒辦法一下子就順利脫掉。我的平衡感本來就不怎麼樣,脫不掉的襪子讓我重心不穩,不斷往其中一邊傾斜。
風水輪流轉的速度真快。好不容易擺脫黏住雙腳的襪子,一抬起頭便看見剛才被我偷笑過的人正盯著我「以笑還笑」。
「妳這樣好像睡歪的鳥。」
我從兩頰感受到難為情的熱度,但這個形容還滿貼切的,甚至讓人覺得有點⋯⋯
「有點可愛。」
腦子裡浮現的心聲像是被他偷偷聽見了,用他的聲音進入現實。我不知道這是稱讚還是調侃,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很難假裝沒聽到。
這下糟糕了。今天的我很容易被各式各樣的小事動搖,也許是因為剛才淋的這場雨有回春的功效,把我的心智年齡倒轉了幾年。
「⋯⋯我去吹頭髮。」拎著襪子,我不敢繼續跟那雙盈滿笑意的眼睛對望,匆匆跑進浴室把門關上。比起睡歪的鳥,更像是躲進樹洞的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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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山屋泡的熱奶茶,等我吹好頭髮走出浴室,已經在整理好的桌面上飄香。他的效率很高,轉眼間就讓待客空間煥然一新。雖然有些東西只是暫時挪到角落,但是一起喝茶的位置有了,好整以暇的微笑又回到他的臉上,跟在山上初次見面時一樣,在他眼睛裡有慧黠的光。
配合他的指引入座後,我依然感到有點驚慌。
他家的馬克杯款式成對,顏色一深一淺,深藍色的那一杯是他的,白色的這一杯是另一個人的。深藍色的他猶如包容萬象的天空,任由浮雲飛鳥來去,偶爾沉鬱寡歡,偶爾開朗燦爛。
藍色杯子裡的熱奶茶已經下降了半杯的高度,殘留一圈又一圈茶漬,像是記載著他的年輪。
「妳需要再考慮一下嗎?」
「嗯?考慮什麼?」我困在自己的過度揣測裡,又犯了心不在焉的毛病。
「要不要搬到樓下住?」
這個問題經過多事的大腦轉譯後,染上了一絲不尋常的色彩。明明是很單純的一句話,卻被加油添醋成走進他生命的盛情邀請。
曾幾何時,我變成一個自作多情的人,豎起敏感的天線,只接收自己喜歡的訊號頻段。
「⋯⋯嗯,我想好了。」
說實話,我很心動。這段時間為了沉澱心情,不知不覺把自己變成了一灘死水,已經喪失對某件事或某個人懷抱期待的感覺。
但是此刻我的想像力卻活絡了起來,入住樓下之後的生活場景在腦海中翩然浮現。窗簾和床單是適合夏天的淺藍色系;擺在書桌上的擴香瓶是氣味溫和的森林香氛;明信片被牽繩夾起,掛在象牙白的牆上,保留一些位置給我之後想去的地方和想見的人。
把一個本來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一步一步變成自己嚮往的樣子,我對於那樣的新鮮感產生了期待,好像體內的指揮官在某處找到了一顆重新開機的按鈕,已經開始堆疊重啟的程式。
翻開租賃契約,雖然都是制式化的內容,我還是仔細地逐條看過,最後在思捷哥瀟灑的筆跡旁邊簽字。
「不過我要先跟我那邊的房東談過才能確定搬家時間,而且租約還沒到期,可能還要先幫他找好接手的房客才行。」
「不急,等妳要搬的時候我可以過去幫妳——」
阿森說到一半,放在桌邊的手機螢幕忽然亮了,接著開始震動。我不小心瞥見來電顯示,圓形的頭像是個很有朝氣的女孩子。
他沒有馬上接起電話,像是被誰定格了,臉上的笑容忽然跟今天的陽光一起被壞天氣沒收。我心想,或許這個女生就是他那失聯多日的女朋友。他沉默不語,跟手機的震動聲對峙著。
是因為有我這個外人在場,他才不方便接聽電話吧?
「你接吧!我差不多該走了。」
「小青。」他忽然喊住我,令我一愣。
「等雨變小一點再走吧!我送妳回去。」
我望向他,想提問又不敢隨便開口,看樣子他不打算接電話。
嗡嗡聲像是一首餘音繞樑的情歌,旋律空著尚未填詞的哀愁,持續了一段時間才休止。我不擅長為這種曲子填詞,只好低頭喝我的奶茶。
半晌,他終於主動開口說話,但是說出口的話卻沒有把哀愁化開。
「其實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
窗外雷聲乍響,為這句話做足震撼的音效。
「我們有很多共同朋友,消息傳出去之後,很多人打來關心。我解釋得有點疲乏,所以暫時不想接電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看起來相當平靜,平靜到連慰問之詞都顯得多餘。
「妳不用這麼緊張,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我不信他的場面話,也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安份許久的胃忽然抽痛了起來,把眼淚逼出眼角。
「分手的人明明是我,怎麼妳比我還要難過?」
雨季就是這樣,先下一滴雨,然後接著第二滴、第三滴⋯⋯這場大雨不會等人找到地方躲才一口氣下完,溼透的衣服會跟過往的回憶一起黏在身上,把我們變得狼狽不堪。
李靖森有些失措,連忙起身去找衛生紙。林詠青像是一朵負載超重的烏雲,扯下一片霧濛濛的水幕,嘩啦啦的代替他哭。
跟他分手的人說不定還沒有哭得像她這麼厲害。
「⋯⋯你的負能量是不是都轉移到我身上了?」看到應該傷心的人笑得那麼事不關己,如果沒有人替他傷心,他要怎麼察覺自己的心可能已經受傷了?
「是妳共情能力太強了。」他苦笑著把衛生紙遞給我,像是大人安撫跌倒的小孩,站在我面前輕拍我的肩膀,說著不哭不哭的咒語。
「啊,為什麼會這樣?太丟臉了。」隔著衛生紙按住雙眼,愈是在腦子裡叫自己停下來,愈是停不下來,這場暴雨已經淹沒滯洪池,超出阻止洪水成災的安全範圍。
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哭,我也不懂,但就是覺得自己裡裡外外都被雨水泡爛了,靠著他也會害他一起腐壞。
「我不覺得妳丟臉,所以沒關係。」李靖森又抽了一張衛生紙,但是這次沒有遞出去。
這句話像是對林詠青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告別一段經營很久的感情,每個人都不容易。他掙扎許久做出的決定,是把那個人身邊曾經屬於他的位置空出來,留給現在隨時都能回應她、陪伴她的人。
同樣的,他也想把自己心中的預約席空出來,撤掉那張已訂位的牌子,收掉放涼的料理,重新備餐給下一個走進他生命的人。
哪怕沒有下一個人來,他也不必繼續為了這張牌子空等,可以自己出門遠行去他方。
「小青,謝謝妳。」
我納悶抬起頭,看到他的眼眶也紅紅的。
「為什麼要跟我說謝謝?」
「妳在妳不知道的時候給了我一些勇氣。」
「我嗎?」
一個這麼膽小,又總是力不從心的人?
「天啊,妳哭得好慘。」阿森沒有解釋什麼,看著我哭腫的眼睛,拋棄良心似的笑了出來。
雖然沒良心,但是看到他笑,我卻稍微放下心來。
「很醜嗎?是不是形象全毀了?」
「形象嗎?從妳第一次在山上說妳想要大帥哥的時候,妳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
「啊!不要想起來,拜託。」我重新掩面,他的記憶力不是普通的好,好到連在這種時候都能回想起那些不重要的片段。
「哈哈,可是很難忘。」
「我早就忘記了!」
「所以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才認不得我。」他繼續笑。
好啊,笑吧,笑得開心一點。看到他心情變好,我的心情好像也會跟著變好。
放在桌上的手機沒隔多久又開始震動了。如他所說,他的朋友很多,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訊息彈出或來電震動。我起身走到陽台邊,避免自己一直不小心窺見他的私人訊息,順便靠走動來緩和胃痛。
阿森望向窗外,忽然想起幾天前約定好的事。
「啊,我可能沒辦法跟妳一起去看舞台劇了。這幾天都在下雨,山上的路況不是很好,所以我應該會晚幾天上山,下山的時間也會順延。抱歉。」
「沒關係。」我也正在想著,他要在這種壞天氣上山會不會太危險。「雖然你經驗很豐富,說這種話可能很多餘,但還是要注意安全,平安回來啊。」
「嗯,我會的。」他莞爾一笑。「雨好像變小了,要出門嗎?」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這種天氣你還是待在家裡吧。」
「我想出去走走,反正鞋子還沒乾,我陪妳走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