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陪我走一段,走得比預想中更長,更遠。
過了一個路口,停了一個紅燈,上了公車,過了一站又一站。每個我以為要說再見的地方,傘下的人都用沉默代替那句再見,跟我一起繼續往前走。
以前的我會努力找話題打破沉默,害怕留白的尷尬,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放棄抵抗這種尷尬的心情了,放任氣氛變化,把相處的節奏交給對方掌控。
有些人天生適合當主音,而我沒有那樣的天賦。幫其他人合音久了,長時間待在超出能力所及的音域讓我漸漸喑啞,突然擔綱主音會害整首曲子完全崩壞。
而他是那種隨心所欲的曲風,即使某個段落全剩空拍,也不會減損旁人對整首歌的評價,反而留住想要認真聽下去的人。
我不確定他是否跟當初的我一樣,無時無刻都想起跟前任相處的點點滴滴,被過重的回憶拖住腳步,走不輕快。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像是在思索一件重要的人生大事,讓人不敢輕易打擾。
經過了無數個空拍,我伸手按下車鈴,鈴聲彷彿成了樂章重新啟奏的提示音。
「妳跟張醫師現在還是朋友嗎?」
下了公車,他突然把話題岔向我和張煥東的事。大概是想借鏡前輩的經驗吧,但我和張煥東對彼此關係的認知處在平行時空,他想要的,我已經不想要了。
「應該⋯⋯算是吧。但老實說,我覺得很難。就算我們表面上回到朋友關係,也沒辦法跟以前一樣自在相處,當陌生人應該比較輕鬆。」
在我回頭還能見到張煥東的那段時間,他始終被另一個人絆住腳步。等到那個人讓他失望了,他終於想起我了,我已經走得夠遠,遠到無法聽清他的悔恨,心痛的感覺也麻木了。
阿森和他的那個人又是如何呢?我心裡有同樣的疑問。可是現在就跟這位後輩討論這種問題還嫌太早,他的感情世界才剛裂解,剖面還很尖銳。身為過來人,我知道那種努力對焦現在還是只能看見過去的初期症狀有多難熬,所有外來的聲音影像都是雜訊,需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復視聽,重新跟內在的自己取得聯繫。
而且未來的事很難說,也許他們現在分開只是暫時的,跟我和張煥東的情況不一樣。
「那個⋯⋯我覺得你不用急著現在思考你們以後的關係,時間會給你答案的。」
李靖森稍微抬高傘柄,傾移的目光駐留在身旁的林詠青身上。時間給他答案的方式,或許就是讓她走在他前面,讓他先看見她跌跌撞撞的身影,再看見她努力站穩腳步的模樣。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當時為何會在山屋外向她搭話。若說那是一時興起,那的確是。林詠青把自己擱置在人群邊緣,而他把自己擺在人群中央,雖然對外展示的個性截然不同,但是同樣都在保護自己脆弱的一面。
既無法向置身事外的人們清楚交代自己的心事,又無法獨自面對孤寂的內在世界。複雜的心情在山上來回跌宕,幸福的碎片踩得滿腳是傷,漸漸結成一層厚厚的繭。
她也有過這種感覺嗎?捨不得放棄的心意在自己的星球明明如此珍重,移置到另一個人的星球上卻只剩下幾分之幾的重量,只是因為棄之可惜而被保留在角落。
「哈哈哈,白痴喔——」
綠燈還沒亮,一群沒在看路的年輕人嬉鬧著從旁邊經過,其中一人被同伴推了一把,往他們這邊撞過來。突然挨撞,林詠青抵擋不住這股衝力,差點摔出人行道。所幸一股力量及時介入,彷彿領舞者那般,讓外傾的身體產生優雅的弧度,最終跌回一個安全的懷抱。
時機正巧,一輛想搶黃燈的車從她背後疾駛而過,急按喇叭的聲音差點讓所有人都嚇破膽。
「哇。」
我驚魂未定地抬起頭,正好對上阿森鬆一口氣的表情。被他零秒出手拯救的既視感太強烈了,這裡明明不是在山上,我卻感覺自己又在懸崖邊撿回一命。
「你們幾個,不要在路邊互推,這樣很危險。」
一轉向這場意外的始作俑者,他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還好,那群人看起來不像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的不良少年,只是一時玩過頭了才會釀禍,其中兩人連忙拖著同伴向我們道歉。
我的反應就跟史前時代的恐龍一樣遲鈍,等到阿森替我教訓完他們,他們道歉完離開,才想起自己還被攬在同一把傘下。
「妳好像嚇得不輕,還好嗎?」
「⋯⋯哦,沒事。」我的腦迴路重新接通,連忙往外退開一步,靠近他讓我再次覺察自己內心不安的變化。
不敢跟他有近距離的眼神交流和肢體接觸,這個徵兆愈來愈明顯。
也許那天在醫院裡我不該反駁張煥東,他的直覺是對的,只是錯判了方向,不是李靖森對我特別照顧,是我對李靖森這個人萌生了太多好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愈是劃清界線,界線愈是鮮明;愈是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他的無心之舉,愈是無法忽視他的善意與體貼。
張煥東在我的世界裡也曾像他這樣帶來清新的悸動,有太多美好的形容詞能套用在他身上,可惜那些美好終究敵不過現實的摧殘,我無法像年少懵懂的自己一樣傻傻去擁有。
「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這又沒什麼。」
李靖森把傘移近我一些,為我遮雨。我撿起打翻在地的傘,經過剛才發生的意外,傘內傘外都被雨水打溼了,髒得不得了,就跟它的主人一樣。
「還好妳家快到了,到家後可以馬上洗個熱水澡,然後把頭髮吹乾。」
「嗯,你送我到這就好了。快點回家吧!我們都很需要洗個熱水澡。」
綠燈的秒數剛開始倒數,時間還夠充裕,我想順勢跟他說再見,像個瀟灑的電影女主角,舉起自己這把又溼又髒的傘,大步跨越馬路。
然而這一幕卻沒能搬進現實。
「說到熱水澡我突然想到,我家的熱水器好像沒電了,我記得妳家那條巷子外面好像有一家便利超商?」
「⋯⋯對。」
「那走吧,我送妳到那邊,順便買電池回去換。」
他一腳跨進我的電影分鏡,泰然自若地舉起傘,對我露出無法驅逐的微笑,像是有誰為他設定了個性柔韌的守護者角色。
我心頭一震,忽然有點後悔簽下和他成為鄰居的租屋契約。
⁂
「詠青,吃飯了。」
「啊⋯⋯妳先去吃吧,我還有一些東西要弄。」
「又來?這是妳這個禮拜第三次拒絕我了哦。」品寧雙手環胸斜倚靠牆,一臉不悅地瞪著我。
我感到內疚,對於自己不知不覺跟她喜歡上同一個人這件事,就像是手裡握著叛軍的密信,無法提起認罪的勇氣。
「妳幹嘛裝忙?不想跟我一起吃飯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我沒有不想跟妳一起吃飯。」
「那就把妳的螢幕關掉,現在,立刻,馬上。」
「⋯⋯那再等我三分鐘。」
「不要,我要在這裡盯著妳。」
一如往常,她的氣場足以推動一切加速進行,無論是工作專案,還是工作專案以外的事。我速速整理好下午要接續處理的項目,像是身上背了一顆滴答響的定時炸彈,三分鐘的目標一分鐘內就完成了。
「妳看妳,明明很有效率,擺明就是不想跟我一起吃飯才拖拖拉拉的,可惡。」
「⋯⋯妳是不是生理期來?」察言觀色是我的強項,品寧今天顯得比昨天焦躁,用詞也比較粗暴,顯然是有「親戚」上門來訪。
「對啊,所以妳對我好一點哦,不然其他人會很倒楣,我今天超級容易上火。」
我好似能夠看見她追殺專案成員的場景。生理期就是女性賀爾蒙凌駕一切之上的日子,除了木頭人工程師 Jimmy 擁有感知能力近乎為零的強心臟,敢在這種日子拋出上百行的程式碼跟品寧雞同鴨講,其他人都會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被品寧盯上。
「妳想吃什麼?」我任她挽住手臂,這種日子即使是有免死金牌的我也不想惹她不高興。
「米米咖哩。我前兩天經過那家店,發現店裡有新來的小鮮肉,我要去保養一下眼睛。」
「妳不是說妳心有所屬了嗎?」
「誰規定心有所屬就不能保養眼睛?而且心臟本來就有左右心房和左右心室,隔間都幫妳隔好了,幹嘛不多放幾個人?」
「這是什麼論調?太前衛了,生物老師都不會這樣教。」
「哼,生物老師會直接腳踏兩條船給妳看,言教不如身教。」品寧露出一抹冷笑,好像真有哪位生物老師招惹到她了。
走進涼爽的店裡,傳聞中的小鮮肉店員笑容滿面,長相俊俏討喜,一句歡迎光臨就把挾著熱氣進門的姐姐們治癒了,點餐時的音調遠比在公司裡對同事說話時輕柔悅耳。
點完餐,品寧托腮微笑,一種歲月靜好的氛圍把她籠罩,端來的咖哩好不好吃根本就不重要,只要端來的人對味就好。
「妳上個週末不是去阿森住的公寓看房子嗎?看得如何?」
「條件很不錯,房東人也很好,我已經簽約了。」
「真的嗎?那妳什麼時候要搬家?我去幫妳。」
「我跟現在的房東講好租到這個月,預計月底前要搬空。我應該會慢慢打包,下個禮拜再找搬家公司處理。」
「下個禮拜是嗎?我看看。」她認真地打開行事曆,看起來幹勁十足。
原來也有能夠凌駕在女性賀爾蒙之上的事物。她想見到阿森的心情,讓那雙剛被小鮮肉店員保養過的眼睛變得更加潤澤光亮。
我別開目光望向店外。現在阿森單身了,我沒有理由再反對品寧接近他,應該祝福她的感情發展順利才對,但我無法輕易說出言不由衷的祝福。掛念一個人的心情既熟悉又陌生,一停下手邊工作就會想起他。
不曉得他是不是已經平安抵達山屋了?在他遁入訊號微弱的山林之後,我們的文字對話便沒有再往下延續。但願他一切安好。每想起他一次,我便用這句話為他默禱一次。
「阿森這幾天都在山上,下個週末搬家的時候應該遇不到他。妳確定妳還要來幫我嗎?」
手機的螢幕光默默熄滅,品寧的失望全寫在臉上。
「這麼不湊巧?下個週末我剛好有事,看樣子沒辦法去幫妳了。」
「我想也是,好現實啊。」我輕嘆。
「幹嘛戳破?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我也不會真的要妳來當苦力啊,有搬家公司就夠了,等我搬完整理好了再邀請妳來。」
「要挑一個好日子哦。」
「那我要回去翻一下農民曆。」
「吼,林詠青。」品寧板起臉指責我不解風情的幽默,音高降了八度。
我笑了笑,提醒她做好表情管理,因為那位店員正在朝我們走來,準備送餐上桌。
「好啦,我會挑個樓上那位好人家在的日子邀請妳。」
「這還差不多。」她噘起嘴,小聲抱怨:「不過他有點難聊,我覺得我大概再過兩個禮拜就會變心了。」
「妳是認真的嗎?」
「認真啊,我現在只到迷上他外表的程度,如果他對我完全沒興趣,我幹嘛在他身上浪費時間?這就跟投資理財是一樣的,設定停損點很重要。」
我跟不上她對感情收放自如的速度,但在如此講求效率的時代,或許像她這樣說變就變的人才是物競天擇淘選後的優勢物種。
「餐點都上齊囉,祝兩位用餐愉快。」
「謝謝。」品寧向送餐的小鮮肉店員露出甜美的微笑,顯然已經開始觀望新的投資部位。
「嗯,聲音好聽,長得好看,穿搭的品味也跟我很合,看來除了身高略輸一籌之外,其他分數好像都比阿森還高。」
我默默舀起熱騰騰的蔬食咖哩嚐一口,將感官集中在味覺和嗅覺上。咖哩的風味很濃郁,食材也很脆口,能感受到咖哩被人用心燉煮過。
或許是我的觀念太守舊,才會抗拒地把耳朵關上。
討厭被人打分數的我,也討厭聽到別人被用這種的方式論輸贏。所有的優缺點都被羅列在案,用看待商品的標準篩選人。外在條件最優先,深入瞭解一個人的內在、長時間的相處與磨合成了耗時費力的傻事。
「⋯⋯林詠青,妳是不是沒在聽我講話?」
「什麼?」
「什麼什麼?妳真的很不尊重同桌吃飯的人耶,我剛剛在問妳健檢報告出來了沒。」
「噢。」話題跳得太快,我一時卡頓。「明天,我明天下午才會去醫院看報告。」
「真是的,我還以為妳又胃痛了,跟我吃飯不要發呆啦。」
「⋯⋯抱歉,因為咖哩很好吃。」
「哼,那妳多吃一點,紅蘿蔔最好吃了,我的都給妳。」
「啊,不要!我超討厭紅蘿蔔。」我急忙擋住品寧蠻不講理的贈予,但她鐵了心,把這說成是我跟她吃飯分心的懲罰,還是鏟起幾塊油亮的紅蘿蔔滑到我的盤子裡。
「早跟妳說了嘛,今天不可以惹我生氣。」她笑咪咪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