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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地,健檢結果不算太糟,採檢後發現的腺瘤是良性的,只需要定期追蹤,沒什麼大礙。

 

張醫師將我近半年來承受的生理折磨歸咎給心理因素,要我忙碌的大腦休息一下,給身體一點舒緩壓力的時間。他知道他也是讓我傷神的眾多壓力源之一,但他開的處方箋裡沒有遠離他的選項,只有更多長期抗戰的胃藥。

 

到頭來還是在原地打轉,情況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讓人有點心煩意亂。

 

今天是星期六,是跟老爸約好要回家的日子。老爸從昨晚就開始關心我幾點到家,因為太久沒看到我而滿懷期待,我不敢告訴他今天會有一位不速之客跟我一起回去,料定這件事會搞砸他的好心情。

 

難得阿公最近幾天狀態不錯,在老爸的鼓勵和輝哥的牽線下,陸續結識一些社區裡的長輩,有時還會去興趣相投的人家裡串門子,泡一壺茶,剝一盤花生,看一齣重播的鄉土劇,悠閒度過老爸不在家的時光。

 

說也奇怪,以前阿公一個人住在鄉下,總是喜歡自己待在家,感覺很排斥跟其他人打交道。自從跟老爸同住一個屋簷下之後,不曉得是誰把他的原廠設定重置了,他又有了走出家門的動力。

 

現在社區裡多了很多雙眼睛幫忙看顧阿公,老爸去學校上課終於不用再像之前一樣提心吊膽。照護壓力減輕後,他培養出新的愛好,開始追蹤某些知名主廚的社群帳號,把家裡的廚房變成他的手路菜練功坊。

 

端上桌的料理有沒有比以前好吃我還不知道,但很明顯賣相變好了,不再只有醬油的顏色,煮好的一桌菜拍下來張貼在家族群組裡炫耀時,連最愛吐槽他的姑姑都慷慨地給他掌聲鼓勵。

 

為了我剛被豁免的腸胃著想,還是等老爸把午餐準備好了再提起張煥東的名字比較安全。

 

「妳很擔心嗎?」

 

車裡,單手輕握方向盤的張煥東氣定神閒,看著前方壅塞的車流也沒有耐心不足的跡象,指尖偶爾跟著音樂打節奏,感覺相當放鬆,跟我忐忑不安的心情形成強烈對比。

 

「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妳爸真的會拿出掃把趕我走嗎?」

 

「⋯⋯那倒不至於。」

 

我雖然說過老爸會拿掃帚出來驅趕他,但那純粹只是想要勸退他的誇張說詞。老爸自詡為文明的教育工作者,懲罰學生的手段比文科老師還溫和,即使是在之前最氣張煥東的那時候,也只不過是撂他到籃球場上一對一鬥牛。

 

「可是我爸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你可能連我家大門都進不去。」

 

「所以,妳是在替我擔心嗎?」

 

中央後視鏡裡映照出張煥東眼帶笑意的神情。我若無其事地撇開視線,望向車窗外和我們並行的客運。沒有人長按喇叭,沒有人搶快插隊,今天的交通秩序良好到令人焦躁。

 

「說真的,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你把我放在路邊就可以了,我可以自己想辦法回去。」

 

「詠青,再多替我擔心一下吧。」

 

「什麼?」

 

「只要知道妳在擔心我,即使被妳爸潑冷水,我也有把握能堅持下來。」

 

「⋯⋯我沒有在擔心你。」

 

他沒有回話反駁我,讓這場對話在悠揚的樂聲中無疾而終。儘管我再怎麼否認,他仍舊眼帶笑意,只相信自己的感覺。

 

張煥東沒說出口的是,他確實擔心,但他擔心的事情跟林詠青想的不一樣,而且已經塵埃落定。林詠青的檢查報告出爐那天,他懸著幾天的心才終於放下。臨床經驗豐富如他,明明早就預料到結果不會差到哪裡去,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往壞處想。

 

這也是跟她交往五年留下的後遺症吧?她總是先做最壞的打算,而他不知不覺從自己的思考模式中看見她的影子。經歷過一次失去,才理解她為何要先想好悲劇結尾的版本。

 

會這樣鑽牛角尖的思考,是因為害怕期待落空那一刻,承受不起跌落谷底的衝擊。

 

她之所以躲他躲了那麼久,寧可直接提分手也不願深入追問他跟葉蒔蘊之間的關係何時發生了質變,大概也是因為她早已預先寫了最糟的答案。

 

寫了最糟的答案卻誤以為是問題的最佳解,一路都用錯誤的方式推導結果。明明只需要一行簡單公式就能夠優雅解題,他們卻棄而不用,繞了一大圈還沒得到任何分數。

 

這個長期霸佔資優榜單的天才型學生從來不曾被累贅的思考邏輯絆住,曾幾何時,他在談感情的領域不再能夠化繁為簡,已經像個傻瓜一樣被人牽著鼻子走。

 

 

 

 

正如我所預料,老爸一開門就臉色丕變,彷彿北半球的盛夏硬生生被倒轉成凜冬,我肩上堆滿了蒼白的雪。

 

「伯父。」張煥東拿出老爸酷愛的洋酒,在他發火前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

 

「你來幹嘛?」老爸沒有伸手去接,語氣不悅。

 

「又不是不認識的人,幹嘛對他這麼兇?他是你女兒的客人,快讓人家進來。」

 

我不知道怡文阿姨也在家,她從老爸身後冒出來把酒袋拎走,連一句客套的謝謝都沒說,理所當然地代替老爸收了禮物。

 

我一陣錯愕,不小心和張煥東四目相交,他也是同樣訝異的表情。看到我們兩人互看對方的默契,老爸當場皺起眉頭。可是禮物都收了,把送禮的人拒於門外說不過去,怡文阿姨這是在挖坑給他跳。

 

「⋯⋯先進來吧。」他不情願地轉身進屋,第一回合暫時敗北。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這跟我在心裡沙盤推演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但是託怡文阿姨的福,著實省下不少夾在中間協調的功夫。

 

進門後我才發現,原來不只怡文阿姨在家,阿公也在,更意外的是,阿公竟然也有客人。

 

「輝哥,你怎麼會來?」

 

輝哥跟阿公聊天聊到一半,看見我和張煥東一起進門,就像看到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一般,眼睛驚訝地連續眨了好幾下。

 

「我來幫妳爸試毒⋯⋯不是,這不重要,你們兩個一起回來是什麼情況?和好啦?」

 

「和什麼好?我沒同意之前不准和好!」老爸才剛走進廚房,聽了輝哥的話馬上又折返回來,跟擱淺的河豚一樣氣鼓鼓的。

 

阿公不知道老爸在生什麼氣,對杵在門口的我們招了招手,挪出沙發的空位要我們過去坐。

 

「祥仔,你是作人長輩的,毋通對晚輩這昵歹聲噪。」

 

我該慶幸今天不只有老爸在家,張煥東不至於跟曠野中單兵作戰的軍人一樣無助,有很多可以暫時供他棲身的掩蔽處。老爸再怎麼不想看到他,也不能輕易忤逆阿公的指教,只能用眼神向我傳達不滿。

 

「少年仔,你係妹仔的朋友?」

 

張煥東能聽懂的台語詞彙有限,坐在阿公對面就跟鴨子聽雷一樣。難得看到這個聰明人露出困惑的表情,傻裡傻氣的,彷彿又回到最初單純的起點。

 

那時葉蒔蘊還沒出現,我們剛在社團裡認識不久。有天他在校園裡碰到長輩用台語問路,我正好路過聽見他蹩腳的發音,便出面接替他幫忙指路。

 

那位長輩要去的系館有點遠,比手劃腳好一陣子之後,我擔心對方記不得路線,乾脆直接帶路陪他走過去。張煥東一路跟著,聽我跟那位長輩用流利的台語暢談無阻,直到我把對方送達目的地之後才跟我道別。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也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心思細膩的一面。他喜歡我熱心助人的親切,我感謝他用默默護送的方式幫我警惕陌生人。當時我們向對方展露的笑容發自內心,用講義氣的友情作為開端,誰也沒有捨下誰。

 

阿公還在等一個答覆,少年仔在他面前猶豫不決,還偷看孫女臉色,老人家退化的大腦難得靈活起來。

 

「你在追阮妹仔?」

 

我跟輝哥同時被茶嗆到,一左一右劇咳起來。張煥東下意識地伸手幫我拍背,我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在輝哥炙熱的注視下漲紅了臉。

 

「咳!小青,你們真的和好啦?」

 

廚房裡傳來重重的剁肉聲,隔著牆都能感受到老爸的怒火。

 

「咳咳!朋友!我跟他現在只是普通朋友⋯⋯」

 

「那就是和好啦!上次妳還說你們連朋友都不是⋯⋯咳咳!」輝哥邊咳嗽邊吐槽,張煥東伸出另一隻手幫他拍背,看似有些哭笑不得。

 

我看不出他對「普通朋友」是否抱持正面的看法,光是應付輝哥一個人就筋疲力盡。

 

「都一起回家見家長了,應該不只是普通朋友吧?」怡文阿姨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平常對我的事漠不關心,今天卻為張煥東破例開了金口。

 

老爸餘怒未消,再度從廚房走回客廳門口。我們的視線全往他身上集中,只見他腰上繫著風格可愛的圍裙,手裡握著一柄鋒利的菜刀,反差極大的模樣就跟變態殺人魔一樣駭人。

 

「髒東西,你進來。」

 

被點名的張煥東愣了愣,兩隻忙著拍背的手停了下來。

 

「老爸,你先把刀放下啦。」

 

「妳安靜坐好。他自己要不請自來的,想待在這吃飯就要進來幫忙。」

 

我還想多跟老爸商量幾句,張煥東輕拍我兩下,勇敢地站了起來。

 

「好,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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