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的我絕對想像不到,這輩子竟然還有跟張煥東一起回家吃飯的一天。
老爸跟他單獨待在廚房裡備料,切菜聲和煎炒聲猶如兩條平行的音軌,夾著無法聽清的對話。我本來也想進去幫忙,結果被老爸以廚房空間太小為由趕了出來,只好乖乖回客廳坐好。
阿公不記得張煥東是誰,好奇問起他的背景和我們的關係。我盡量言簡意賅,畢竟都是過時的資訊了,即使費心解釋也只是徒增尷尬,而且阿公很快又會遺忘。我不想為難自己,乾脆編一段乏善可陳的故事,等電視劇裡的演員用誇張的劇情和演技把阿公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真正令我頭疼的不是阿公,而是從頭到尾都豎著耳朵專心收集資訊的輝哥。
「原來你們交往了這麼多年啊,怪不得妳爸會這麼氣他。」
從林瑞祥那裡聽說的張煥東,基本上只用髒東西三個字就可以囊括,但是親眼見過張煥東本人之後,反而很難給他貼上這張負面標籤。
面對拿著菜刀的林瑞祥也不露懼色,這個年輕人將修補關係的決心展露無遺,不卑不亢的態度很難讓人挑毛病。俗話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果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依照林瑞祥嘴硬心軟的性格,得到原諒應該是遲早的事。
重點是林詠青買不買單。
「哎,不曉得阿森現在在幹嘛。」輝哥冷不防感嘆。
「他在山屋工作啊。」我回答得很順。
早上才跟阿森重新聯繫上。日出時分,大部分的登山客都聚集在山頂等待天亮,他一個人守著山屋,把握獨處的時刻,坐在手機通訊點回覆訊息。
『昨天晚上看到水鹿了,可能是上次被輝哥嚇跑的那隻。』
看到他的訊息,很難不會心一笑。
他說山上天氣不錯,連續兩天出大景,每個回到山屋的人,都有滿載而歸的感動。
閒適的氛圍讓人很愉快。晴空萬里是吉兆,雷雨交加是天意,大家幾乎不太抱怨天氣,就算被大雨困在山屋裡也能苦中作樂,頂多歸咎自己運氣差了點。
在山上,他刻意把手機藏在背包深處,不去閱讀那些干擾情緒的留言。
趁著天氣好轉的時候去附近繞了一圈,撿到不少垃圾,有熱心的山友在路上遇到他,便主動號召同行的人幫忙帶垃圾下山,一場未經策劃的淨山活動把周邊環境變得很乾淨。
微不足道的堅持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產生共鳴,小小的喜悅就像漣漪一樣從他心間擴散,然後觸及到我。隔著手機螢幕都能看見他豁然開朗的笑容,他就像是一顆鎢絲燈泡,可以一邊溫暖自己,一邊照亮別人。
跟他小聊幾句之後,他問我今天要做什麼。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告訴他今天我會帶張煥東回家,張煥東想要當面跟老爸把之前不方便講的話通通解釋清楚,再看老爸願不願意原諒他。
山裡的訊號可能不太穩定,所以隔了好一陣子才重新收到阿森的回覆。他沒有對張煥東的事多做回應,只說他要再去附近繞一圈,檢查木棧道的破損程度。
回過神來,輝哥正用打量人的眼神盯著我。
「小青,妳很可疑哦。」
「哪裡可疑?」
「妳怎麼知道阿森現在人在山屋工作?」
「這不是很合理嗎?」
「少來,你們兩個是不是私下有聯絡?」
我沒搭話,輝哥嘴角一抽。
「果然,我就知道。」
「知道什麼?」
輝哥往廚房門口瞥了一眼,確認張煥東還待在裡面才悠悠說道:「妳跟阿森是有緣人。」
「嗯,我跟他最近確實滿有緣的。」
「咦?」輝哥瞪大雙眼,對我不置可否的反應感到意外。「妳真的有點反常哦,之前都會叫我不要亂牽線,今天怎麼會順著我的話說?怎麼樣,妳是不是也覺得阿森很不錯?」
「我一直都覺得他很好啊,很會替人著想。」
「嗯,這樣就對了。」輝哥嘴角彎彎,有種好事將近的預感。
「不對。輝哥,你忘記了嗎?他有女朋友。」我刻意隱瞞阿森剛跟女朋友分手的近況,不想讓輝哥繼續多做文章。
「那有什麼關係?現在的女朋友又不一定是他的真命天女,妳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感情可以慢慢培養,頻率對了最重要。」
坐在餐桌旁滑手機的怡文阿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聽我們說話的,目光從廚房轉向客廳,看輝哥的眼神挾帶著一股無處可發的怒氣。
「頻率對了又怎樣?挑對象的時候千萬不要選到心裡還有別人的,不然以後苦的是妳。」
心裡還有別人的,這是在說老爸嗎?怡文阿姨幽怨的語氣讓我不禁心生疑惑。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氣氛常常凝結的理由,老爸可能在某時某刻不小心提到另一個怡文了。
話說回來,輝哥也有氣勢輸人的時候,不過是被怡文阿姨潑一次冷水,便默默拿起自己的手機坐到旁邊滑。他大概也意識到了,有些話在這個關係複雜的家裡不能說,何況廚房裡還有一個「心裡有別人」的前科犯。
正巧,張煥東端著一盤剛起鍋的金沙豆腐走出廚房,對我投以第二回合宣告戰敗的苦笑。怡文阿姨起身幫忙整理餐桌上的雜物,替他騰出上菜的空間。尷尬的氣氛順勢化解,豆腐的香氣把話題帶往無害的方向。
「這是你做的?」
「是伯父做的,我只負責端出來。」
我好奇湊近餐桌,豆腐裹了一層金色的微焦表皮,不僅擺脫千篇一律的醬油色,還香味四溢,完全顛覆了老爸洗手作羹湯的黑歷史。
看到我們反應熱烈,揭開門簾端著另外兩道菜走出廚房的老爸昂首闊步,彷彿胸前有三顆米其林星星在閃耀。
「如何?小青,今天要讓妳嚐嚐我的厲害。」
「有哦,有被你厲害到。」要是阿嬤還在,肯定會為眼前用色正常的家常料理感到欣慰。
阿公聞香而至,往桌上瞧了一眼,擺擺手表示老爸還差他一甲子功力。仔細想想,老爸的廚藝能夠光速成長,阿公搬來一起住才是最大的關鍵。下廚料理是阿公閉著眼睛都會做的事,只是現在大腦退化,動作也變得遲鈍了,安全起見,老爸盡可能不讓他靠近爐火或廚房裡的電器。
老爸平時不講究自己的吃食,但要準備給阿公吃的正餐可不能馬虎,標準必須拉高。
「小青,幫我把電鍋裡的茶碗蒸拿出來。」老爸不甘心被阿公小看,眼中滿是旺盛的鬥志。
「好。」
我忍笑走進廚房,整齊的流理台和乾淨的瓦斯爐一點也不像是剛被老爸使用過。
「我來拿吧,這個很燙。」
在我伸手探向電鍋之際,張煥東伸手越過我,熟練地側開鍋蓋,先等第一波蒸氣散去。
我忽然明白了,廚房之所以能保持清潔,跟在老爸身邊收拾的他功不可沒。
「謝謝。」
茶碗蒸是不曾出現在老爸菜單上的品項,我好奇踮起腳往電鍋裡張望,撲鼻而來的蛋香讓我久違地食慾大增。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老爸連這麼細緻的蒸蛋料理都學到精髓了嗎?
「後退一點。」
張煥東將林詠青的驚喜之情看在眼裡,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有多久沒有看到她在自己身旁放下戒心的表情了?若是她能吃出這是他的食譜就好了。
擺好碗筷,老爸招呼大家入座,輝哥從客廳的沙發上起身,表情不太對勁。
「輝哥,你怎麼了?」
「啊?沒事沒事。」
他從我面前路過,善於閱讀空氣的我隱約覺得有壞事發生,但他隻字不提,用故作輕鬆的語調轉移焦點。
「哎唷,不錯吶。阿伯,恁子出師啊。」
「安捏就想欲出師,擱早咧。」阿公笑得合不攏嘴。吐槽老爸這件事,在我們家似乎早已成為大家內建的程式語言,總是當成預設值輸出,而老爸也內建了一套語言過濾機制,學會只聽順耳的部分。
「小青,妳坐裡面。你,過來坐我旁邊。」
老爸專制地指定座位,把輝哥安插在我和張煥東中間。張煥東乖乖入座,至少這次沒再被當成髒東西驅趕了,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大的進展。
「爸,這尾魚仔是阿輝透早從魚市買來的,你呷看麥。」
餐桌上,阿公輪流接受老爸和輝哥熱絡的孝敬,怡文阿姨夾了幾口菜之後就端著自己的碗去客廳看電視了,一如往常不跟我們同桌吃飯。
張煥東幾次想幫我夾菜,都被輝哥巧妙地攔截下來,我吃得不太安穩,索性也夾幾口菜去客廳找個地方坐下來吃,跟他們保持一點距離。
電視正在播放新聞,一則北部山區發生落石意外砸中山友的快訊從跑馬燈上閃過,我被放進嘴裡的茶碗蒸燙了一口,茶碗蒸掉進碗裡,頓時碎成好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