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武士的靈魂埋葬於此，也重生於此，對人生感到絕望的日子就像光影拼湊的晝夜，傷透過你，又治癒了你，然而直至今日我仍能感覺得到，你還沒有對自己失去的榮耀完全釋懷。

你成為柔道國手的夢想在競爭對手的惡意中傷下光彩褪盡。那年暑假，志工實習課程已經結束，而我毅然決然回絕掉所有玩樂的邀約，選擇天天到你的病房報到，努力督促你去做復健，鼓勵你替自己的夢想重新上色，畢竟人生路還很漫長。

但是相安無事的日子沒過太久，某天你終於按捺不住復健效果不彰的憤怒，對我狠狠發了一頓脾氣。你趕我走，要我別再多管你的閒事，你說不管你再怎麼做復健，終究不可能恢復過去的實力，回到道場去擊敗當初傷害你的人。

我很難過，但並不是因為你要趕我走，而是因為你說我是為了自我滿足才會纏著你不放，你說我永遠無法明白夢想被摧毀的巨大悲傷。

你有你的夢想，我也有我的。為了證明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都出自於關心，我決定跟你同甘共苦，你進行痛到不行的復健療程，我就進行累到不行的柔道訓練。

陪在你身邊，我日復一日體驗失敗的滋味，無論你是否將一切全看在眼裡。

忘不掉，第一次在柔道場上把你撂倒在地的時候，我筋疲力竭的趴在你身上，哪怕淋漓的汗水和滾燙的淚水已經讓你的道服溼得一塌糊塗，還是笑得好高興。

『我辦到了！我讓最棒的柔道選手變成最棒的柔道教練了！你看吧！夢想沒有消失不見對不對？只要你還朝著它前進，無論從哪一條路接近，你就是在實現它！』我抓著你的衣襟一邊大吼大叫一邊放聲大哭，連日壓抑的情緒像水庫洩洪般嘩啦嘩啦俯衝直下，用力衝擊你的胸膛。

那時的你躺在地上久久沒有答話，只有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回應我。

而現在的你，在透窗落地的薄光籠罩下緊緊握著我的手。

「只要還朝著它前進，無論從哪一條路接近都一樣是在實現它。關於夢想，妳是這麼告訴我的對吧？」你把我那時候對你說的話複述一遍，我點點頭，彷彿還聽得見那天的哭吼聲和喘息聲在乍暖還寒的空氣中交纏共鳴。

「那麼，如果我把夢想代換成一個女孩，已經照妳說的嘗試著用朋友、同事，甚至是親人的身份去接近她，可是最後發現只有一種身份能夠填滿我對她的所有感情和渴望……」

我瑟縮了一下，眼角餘光瞥見那幾名遊客已經拍好照片魚貫離場，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你和我。你轉身面向我，深邃的眸光雖然不像過去任何一個戲弄我的時刻一樣率性無畏，凝視著我卻始終比我勇敢一些。

像大膽挑戰打擊者的投手，在兩好三壞的九局下半冷不防投出一顆超速的直球。

「我發現我愛她，而且這輩子除了她之外誰也不想要。」

從戶外拂入室內的涼風令我打了個哆嗦。

你愛她。那個她怎麼聽都不像是別人，所以你說的那個人是我，所以你愛我……

這段話像無限循環的亂碼一樣飛舞旋轉，我容量有限的小腦袋已經沒辦法做有效的思考。

從多久以前開始這場棒球賽就陷入膠著的賽況了？過去不管你投出的球種是什麼，路徑有多詭異，我都會想盡辦法敲成界外球，但是現在球數用光了，這次又無疑是顆正中紅心的好球，我無法迴避……再不揮棒就要三振出局了。

「為、為什麼要選在柔道場對我說這些話？」

「因為這裡對我來說意義最重大，是妳讓我在這裡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斷，所以我也想在這裡聽妳的答覆。」你深吸一口氣，聲音很篤實。「樂樂，妳願意跟我正式交往嗎？」

我低著頭不敢看你，總覺得這番話聽來像是一種變相報復，因為我逼你在柔道場上了斷你最初的夢想，所以你才要我也在這裡了斷自己的幸福。

臉好燙，心臟也好燙，我覺得我快要被溫柔的陽光烤焦了。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嗎？」

「不行。」你果斷回絕。

「為什麼不行！」我失色驚呼，哪有人像你這樣，連告白都這麼霸道的！

「我怕再等下去，妳還沒泡到溫泉就先熱暈了。」你淺笑著用手背涼敷我的臉，胸有成竹的模樣就好像我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全被自己的身體反應給出賣了。

「願意或是不願意，現在就看著我的眼睛誠實回答我。」

「我……」要是看著你的眼睛，直球不變成觸身球直接把我保送上壘才怪。

爭氣一點，張祈樂！就算對獵人有好感，兔子也不會隨便撒嬌讓他輕易得手的，天知道獵人會不會已經準備好各式各樣的食譜，一抓到兔子就磨刀霍霍。

獵人的廚藝有多高超，常被美食收買的兔子最清楚不過了。

「……那，你先告訴我獎品是什麼。」

「嗯？」

「這不是有獎徵答嗎？我要先看獎品是什麼再決定要不要答對啊！」

「哦，這麼精打細算？好，那我就先從答錯的安慰獎開始公布獎項吧！」

「不會吧，答錯還有安慰獎？」我不禁失笑，你未免準備得太周到了。「那是什麼？」

「法式熱吻十分鐘。」

「哇！」秒速掩嘴，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唔，突然覺得安慰獎好像比答對的獎項還有吸引力，不如趁現在調換一下好了。」

「不可以換！」面對開這種恐怖玩笑仍能面不改色的你，我徹底投降了。

「妳的意思是……」

「我願意、我願意啦！」如果法式熱吻變成答應和你交往的獎品，我要怎麼點頭說好……

「唔！」促不及防，你還是吻上來了。

雖然不像法式熱吻那麼熱情奔放，但是席捲而來的情感狂潮依舊讓人難以招架。欲擒故縱的溫軟淺吻捎來春暖花開的信息，長久固守的友情邊防在柔軟的唇瓣上宣告崩坍，深埋的愛情隨之裸露出土，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機會反悔了哦。」你的額頭抵住我的，嘴角止不住上揚。

「明明就是你耍賴，這是安慰獎，安慰獎──」你下的封口令讓我又是一陣恍惚。

「笨蛋，真的想要試試看道地的法式熱吻嗎？」

「不、不要了！」不管是在柔道場上還是柔道場外，我都不要再當你的對手了啦！

你莞爾一笑，總算鬆開一直握著我的手，亮出真正的獎品。

是一條由黑色、白色和紅棕色棉繩穿插、編織而成的三色手環，樣式簡單，層次分明。你一邊替我戴上，一邊告訴我這條手環來自老街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攤位，由一位老婆婆現場手製。

奇特的是，那位老婆婆會端看客人的面相挑選棉繩的顏色和編織方式，一個人一次只能買一條，好像不以營利為主要目的，而是以替客人編織緣份的心意在做功德。據你所轉述，她所用的每一條棉繩，各自都具有不同的祈福涵義。

走出道館，我和你並肩坐在簷廊上。

「那你送我的這個代表什麼？」我好奇的問。

「這個嘛……照老婆婆說的話，黑色是這輩子的羈絆；紅棕色代表未來的姻緣；白色則是下輩子的重逢線。」你撫弄著我腕上的手環，髮梢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和煦的陽光把你俊逸的輪廓加深，看得我有些出神。

可是等等。

「這樣我不就完全被你套牢了嗎！」而且竟然連下輩子都不放過，太可怕了。

你扣緊我的手指，笑得很有把握。

「欸，別人只有一生一世，我連來世都預約好要許給妳了，妳不感動嗎？」

「感、感動是感動，可是……」可是我總覺得還是有哪裡怪怪的啊！

就好像是這輩子的我已經把下輩子的我出賣了一樣……噢！該不會這輩子的我就是這樣被上輩子的我給……

望著你溫柔而堅定的眼神，我不自覺又在料峭的春風中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