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冬季星空裡也有三顆明顯的亮星，但它們整齊有序地排列成一線，不再是三角了。

路旁的行道樹全都懸掛著流蘇狀的燈飾，藍色的流光不時滑落，整排望去頗有幾分寒意。然而，氣溫降得愈低，耶誕佳節的氣氛就愈是熱絡，成雙成對的紅男綠女在大街上公然調情，令人臉紅心跳的場景在光線昏晦的校園裡上演得尤其頻繁。

低頭加緊腳步，我不禁有點後悔說要帶你來看學校精心擺設的大聖誕樹。

「語恩，不是說要散步嗎？怎麼愈走愈快了？」穿戴在同一隻毛線手套裡的手掌緊緊交握，你隱含笑意的眼神像在調侃我的羞怯，不肯讓我潛逃出境。

「聽說這條路很容易出現靈異現象，走快一點比較安全啦。」左顧右盼，我隨便掰了一個理由敷衍你，其實這附近到底哪裡才算安全，我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唉，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唇槍舌戰，學校裡的平安夜實在不太平安。

「啊，看到了！」你突然叫喊，嚇了我一跳。

該不會真的看到半透明的漂浮物了吧？見我緊張兮兮地回頭張望，你冷不防湊近吻上。

臉頰像蘋果一樣立時熟透。我這才明白，你又故技重施讓我傻傻上鉤了。

「別怕，我會保護妳的。」你笑著把我摟緊。「還是一點都沒變呢，我女朋友真可愛。」

「臭小悠，你很故意耶！我不要帶你去看聖誕樹了啦。」我難為情地別開臉，儘管嘴上說著不喜歡，心裡卻像溶了一顆方糖，甜膩不在話下。

「哦，妳確定？」

「我很確定啊……哇！」我話都還沒說完，你逕自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打橫抱起。

「韓胤南你幹嘛！」

「我女朋友說她不肯帶我去看美美的聖誕樹，那就只好由我帶她去看囉！」

「快點放我下來啦，我帶你去就是了嘛！」我驚慌失措地掩住顏面小聲哀求，學校裡隨時都有可能巧遇認識的人，要是被撞見，肯定又會在系上或社團裡被揶揄好一陣子。

可是你完全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泰然自若地往大聖誕樹行進，繼續享受你散步的雅興。

「其實我剛才是要說，我很確定我要帶你去啊。」

你直直走著。

「小悠，你工作一整天了，手一定很痠對吧？」

還是直直走著。

「拜託你不要再玩了啦！我認輸了！」

終於，這次有反應了。

「要我放妳下來就只有一個辦法。」你停下腳步，澄澈的眸裡映著我疑惑的表情。

「什麼辦法？」

你莞爾一笑：「等我們看到那棵大聖誕樹。」

「這……你太賴皮了！」

「噓！」你笑意不減。「妳看，對面有人在看我們了。」

發現我的抗議聲比起讓你安靜抱著我走更容易引來旁人側目，我再也不想講話了。

ღ

「嘩──今年的聖誕節，好幸福。」望著眼前高大的雪色聖誕樹，你不禁吁出一口白霧。

看似平凡的幸福，卻是從上游一路被湍流沖向下游的石頭，磨去稜角才得以光滑圓潤。

在明亮的月光映照下，我盯著樹上閃爍不停的小燈泡和大大小小的彩色掛飾，也被它的美好深深吸引著，依稀，我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小事一直擱在心裡沒告訴你。

「胤南，我有話想跟你說。」

「什麼話？」你將視線從最頂端的星星收回來，認真地凝望著我。

我握緊手套裡的溫暖大手，有點緊張。

「──我愛你。」

三秒鐘的沉靜，詭異的氣氛降臨在我們之間，你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默默牽著我走出樹影籠罩的範圍。

從那對在樹下情話綿綿的情侶面前經過，我突然覺得有點委屈。

普通人聽到這句話之後，就算不覺得感動，也不至於完全沒有反應吧？你不也知道嗎？我是最不輕易把愛說出口的人，因為甜言蜜語說得多了，容易讓人混淆何謂真心，何謂虛情，好不容易才學會表白的我，這句話只能對你說。

來到草地一隅，你突然拉著我席地而坐，從身後靜靜環住我的肩膀。

「妳知道嗎？其實我等這三個字很久了。」

霎時間，以為你無動於衷的心，怦然失守。

交錯眼前的雙臂包圍了溫暖的體溫，我的背部緊緊貼著你的胸膛，從沒想過曾經坐在海灘上孤單欣羨的唯美畫面，也有由我主演的一天。我喜歡被你小心對待的感覺，雖然你偶爾也會像剛剛那樣偷偷使壞，卻壞得恰到好處，讓我無法自拔的愈陷愈深。

不得不愛。

「怎麼辦？」你的氣息在耳渦旋繞，成了最天然的耳罩，擋住了寒冷的空氣。

「什麼怎麼辦？」我微微側過頭，你不甚肯定的語氣好似正在心底醞釀一場澎湃。

「我怕等一下我會不小心把四周所有的閒雜人等都當作空氣，又惹我女朋友不高興。」

「你女朋友才沒那麼愛生氣。」聽出這番話的言外之意，我放在膝蓋上的小手縮了縮。

「那，能請她轉頭過來看著我嗎？」

稍稍側身，柔順的髮絲在左肩垂墜成弧，然後漸次滑落胸前。

從你深邃的眼眸可以望見心懷戀慕的倒影。外人的眼角餘光砌不成一面牆，你輕而易舉即可翻越，完全無視城下一片未平又起的兵荒馬亂。

指腹在我下唇游移不定，柔撫著，像正低伏在衝浪板上的少年，靜靜等候長浪崛起。

兩扇羽睫緩緩閉闔，提前宣告了唇角將被攻陷的戰訊。驀地，巨浪吞噬了一切，你時而深情，時而激情的佔有，使我們一起成了害平安夜不得安寧的共犯。

「我也愛妳。」最後，你意猶未盡地抱著我低喃。

直到午夜過去，我們仍然留在校園裡看星星，但聖誕樹上的燈飾已經悄悄熄滅。

十二月二十五日。這一天，終於還是來臨了。

「語恩，明年我們去加拿大過聖誕節吧！」你枕在我的大腿上仰望著獵戶座的腰帶，忍著睏倦的睡意，好像也在掛念著此時身在機場候機室裡的阿徹。

「那情人節禮物和生日禮物的錢都要存下來當旅費囉！」我撥弄著你的頭髮莞爾。

聞言，你立刻失笑：「我看我們還是後年再去好了。」

「小悠，不可以出爾反爾喔！」捏捏你眉心擁擠的皺紋，我忍不住被你懊悔的模樣逗樂。

ღ

沒辦法，誰叫加拿大那裡，有個我們約好明年一定要再見的老朋友。

約好了。明年，一定要再見。

ღ

聽說過嗎？在茫茫人海之中，有個即使迷航也不會陷入絕望的海域。

在這裡，距離無法量化，你的喜怒哀樂，有個人隨時都能同步感應。

這裡有個很美的名字。是的，你一定聽說過。

這裡，就叫百慕達。

──百慕達，願所有傾慕到達你我心中。

──正文完  2013/09/14  by 小築/Starf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