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風光明媚的三月天，老天爺仿若知道我們計畫要帶小朋友們去動物園郊遊似的，特意安排了連日來難得露臉的曙光。

在大人眼中單調的行程，卻讓少有機會出遊的他們興奮得睡不著覺，一大早就跑來我的寢室外敲門，連要帶什麼都不用我提醒，一個比一個準備得還要周到。

車窗外綠影婆娑，我和小薇相鄰而坐，今天我幫她用新的髮圈綁頭髮，她不時摸摸頭上的粉紅色絨球，似乎很喜歡我送她的小禮物。

這陣子她變得愈來愈依賴我了。因為育幼院裡目前只有她還不必上小學，所以大家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她總會像個小跟班似的黏著我，一時半刻都不願讓我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雖然能夠得到她的信任不是一件壞事，但她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舉動偶爾也會造成小小的困擾。比方說剛剛，她就為了要坐在我旁邊和皓皓吵翻了，若不是你及時出面調停，把皓皓抓到你旁邊的座位就近看管，他們恐怕會在表情不耐的乘客們面前上演兒童版的全武行。

大多數人都能夠體諒帶小孩出門的辛苦，但少數充滿責難的睥睨眼光還是讓我感到良心不安，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

「樂樂。」突然，你隔著走道叫我，下巴微揚要我往前看。

是小傑，他拿出昨晚院長太太發的水果糖趴上椅背，第一個想到要分給我。

「老師，這個橘子口味的糖果給妳吃。」

「啊，謝謝小傑。」小傑是個細心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最喜歡的剛好就是橘子軟糖，看見他慷慨的笑容，我頓時覺得寬慰不少。

冷不防，小薇出手把糖果搶走，掏出自己口袋裡的那一顆要我先收下。我愣了愣，想不到她對我的佔有慾會強烈到這種程度，就連平常對她最好的朋友小傑都不容許跨越雷池一步。

「小薇，這樣不行喔！」我皺起眉，不願縱容她的任性過度擴張，雖然我很疼她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在小孩子面前，一視同仁很重要。「把小傑給老師的糖果拿出來。」

她搖搖頭，拒絕得很斬釘截鐵：「老師要先吃我給的。」

「小薇，妳記不記得上次皓皓插隊跟妳搶蠟筆的時候老師叫他做什麼？」

「我才沒有插隊！那盒蠟筆本來就是我先拿出來用的！」被你特意隔開的皓皓還在為剛才沒搶贏小薇的事鬧脾氣，轉過頭來展露刺蝟本色，看來頗有重啟戰局的氣焰。

「可是你是看到小薇在找蠟筆才故意先去拿出來用的。」坐在小傑旁邊的小毅聽到感興趣的話題，忍不住回過頭來湊熱鬧。「樂樂老師我跟妳說，皓皓他是在吃妳的醋啦！因為妳最近都不理他，只跟小薇玩，所以他才要欺負小薇。」

「哦，是真的嗎？」我豎起耳朵，好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情報。

「我、我才沒有！是他亂講！」

「我才沒亂講哩！不然你剛剛幹嘛要跟小薇搶老師旁邊的位置？」小毅露出賊賊的笑容，說得皓皓惱羞成怒，握緊小拳，臉都漲紅了。

「臭小毅，要你管！」

哈，好新鮮，原來愛裝酷的皓皓也會害臊。欣賞起小男孩的不坦率，我忽然不想斥責他了，反而很想抱抱他再捏捏他的臉，告訴他這陣子冷落他了我很抱歉。

不過，口是心非正是這個年紀表達喜歡的方式吧！回想起小時候被喜歡的男生捉弄總是一邊追打對方一邊偷偷開心，皓皓動不動就跟我唱反調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理解。

「皓皓，下午回育幼院的時候換你來坐我隔壁，這樣好不好？」

「不用了啦！我又沒有很想要坐妳旁邊……」皓皓倔強地噘起嘴，卻不敢對上我的視線。我忍住大呼可愛的衝動，這才發現你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吃味。

是因為孩子們都比較愛戴我的關係嗎？我驕傲地挺胸坐直，像是頭上悄悄彈出一頂皇冠，連笑容都多了一點尊貴的自信。

倏地，小薇抱住我的手臂宣示主權。

「不可以，樂樂老師是我的，皓皓哥哥要排隊。」

惹得皓皓忍不住又發起脾氣：「喂！最晚來的人明明就是妳，應該是妳要排在最後面才對！」

唉，這種時候就突然知道要講究先來後到的規矩了，真不知道該拿小薇這孩子怎麼辦。

「好了，你們幾個，通通坐好。」你沉聲介入，平日樹立的威嚴讓你用一句話就可以抵過我說十句，誇張一點描述，就是一顆原子彈和十顆步槍子彈之間懸殊的實力差距。這群小孩根本就是欺善怕惡，還沒撞上你這座冰山就有轉開船舵的覺悟，乖乖聽話不再隔空駁火。

雖然有點不甘心，可是又很慶幸有你在，讓我在管教他們的時候省下很多力氣。

「小薇，把小傑給樂樂老師的糖果拿出來。」言歸正傳，你沒忘記引發爭吵的導火線。

「阿鈞哥哥，沒關係啦。老師，妳先吃小薇給妳的糖果吧！我的可以等一下再吃。」

嘩！不愧是被學校老師冠以「小王子」美名的小傑，果然很有小王子的風範。我微笑不語，同時把視線放回碰到軟釘子的小薇身上，期待她能因為小傑的退讓，自己改變主意。

小薇望著小傑猶豫了一會兒，我則充滿耐心的攤開手心等待。

結果她是如我所願了，用我完全預想不到的方式。

「老師，那妳兩顆糖果一起吃，這樣我就沒有插隊了。」她天真的笑容伴隨著兩個淺淺的梨渦，因為想到了兩全其美的辦法而喜孜孜的，可愛到不行。

我應該要感到高興的，為她的聰明伶俐和可塑性。但一想到這兩顆味道迥異的糖果要在嘴裡你儂我儂……我必須坦承自己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橘子咖啡糖啊……感覺還不賴。」你托著下巴，望著我無言的模樣輕輕發笑。「看來小薇很有研發新口味的天份，以後要好好栽培才行。」

認命的拆開糖果包裝紙，我哀怨地瞪了你一眼。可惡，不幫我解圍就算了，竟然還說這種風涼話，那副等好戲上演的樣子簡直過足了整我的癮頭。

話說回來，現在薪水有沒有這麼難領啊……當育幼院輔員還得身兼綜藝節目的丑角逗同事開心？哼，我可不是為了取悅你才吃這兩顆糖的，絕對不是。

是為了讓小傑和小薇都不覺得委屈才讓你稱心如意的，我安慰自己。

可是……我的天，這味道實在太詭異了！

「老師，好吃嗎？」小薇綻放出天使般的笑容，害我只能把當場吐出糖果的衝動用力壓下，努力保持我最堅忍不拔的良好風度，忽視舌瓣上甘苦大亂鬥的恐怖災難。

「嗯……很特別的味道喔！謝謝你們。」我摸摸他們兩個人的頭，同時再度把充滿怨懟的眼神飄向你。

還笑！下次萬聖節一定要來辦個不吃糖就搗蛋的活動，讓你對栽培他們的計畫付諸實行，我想可樂牛奶糖會是不錯的組合。

「需要水嗎？」你唇角微揚，拉開背包拉鍊拿出水瓶遞給我，但我一點也不想領情。

「喝吧！別逞強了。」看穿我的心思，你逕自把瓶蓋按開，強迫我接手。

算了，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候，還是先幫舌頭上的味覺細胞們除暴安良比較重要。豈料，兩顆糖竟然一起把我的喉嚨當作滑水道了，比小朋友還不懂得排隊的禮貌。

「咳！咳咳……」

「欸，喝慢一點。」看狀況不對，你連忙伸手橫越走道拍撫我的背。半晌，好不容易讓呼吸稍微平緩了一些，我才如釋重負的把水瓶交還給你。

「老師，妳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們先把背包背好，我們下一站就要下車了。」我苦笑著揮揮手，想不到連動物園的門票都還沒拿到手，我就已經預支一半的體力，不曉得剩下來的另一半夠不夠我應付這群小傢伙一整天。

「看來那兩顆糖後勁很強啊。」你將瓶子收回去，看著我又恢復了原先的從容淡定。

「咳！就不怕我壯烈犧牲，留下你一個人孤軍奮戰嗎？」我沒好氣的問。

你莞爾一笑，無所謂的聳聳肩。「妳忘了還有院長在動物園門口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