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宇角

鼓起勇氣，我決定前往806號房去一探究竟。

如果宙威說的是真話，我是不是還有機會回到你身旁？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直到走上八樓才意識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打從睜開眼睛到現在，我都不曾懷疑自己成為幽靈的事實，但，我自始至終都沒見過和我同樣處境的同伴，彷彿這個存在生死夾縫之間的世界只屬於我。最重要的是，我的靈魂是怎麼抽離身體的？我對那段過程完全沒有印象。

冰冷的門牆在眼前無限延伸，蒼白的燈光猶如迷霧，詭譎的疏離氛圍圈勒住我的腳踝，令我望之卻步。

原來我還會害怕。我害怕就這樣獨自走到世界盡頭，一個比死亡更幽冥無望的所在。

「有人在嗎？」明知道得到回應的機會微乎其微，我還是忍不住出聲試探。

是誰都好，多希望有個人能感覺得到我，讓我確信自己是真的存在。但是空氣粒子互相碰撞出死氣沉沉的寂靜，只有機器運轉的微小雜音還濾除不掉。

叮咚。正當我開始躊躇不前，身後突然傳來電梯開門的聲響。

回過頭，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承鈞？」

你不知道是怎麼避開護士耳目的，竟然擅自拆掉繃帶，在無人看顧的情況下自己一個人搭電梯上樓來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你的視力似乎沒有受到嚴重的損傷，筆直望穿幽深的廊道，依舊很有方向感。

將一部份的重心寄託在牆邊，你半拄半推著活動式的點滴架，慢慢朝我走近。深邃的眸光照亮這條逼近真相的道路，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不想再像昨晚一樣跟你擦身而過了，不想再讓你體會到天人永隔的悲傷。

「不准離開我，張祈樂。」

現在我連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了。你這是在對我說話嗎？不，不可能的，你只是在為自己壯膽，我明白對你而言要走過這段路是多麼重大的考驗。因為我也和你一樣舉步維艱。

可是我必須認清現實才行。

一鼓作氣，我開始向前尋找806號病房。

822、820、818……目光左右逡巡，猶如倒數般，放在分母的房號每減少一些，我和你之間的距離就遠一些，不知不覺，緣份的運算結果已經呼之欲出。

「806。」

站在色彩褪盡的病房門前，我瞥見室內一隅擺著一張空病床。

果然。

果然只是騙人的。

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我還是忍不住哭了。「承鈞，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我不想要在試題上填入數字零，彷彿苦心校驗的所有解題過程都只是徒勞無功。

但你不聽勸，一步一步仍要走向我。

「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我不准妳離開我，現在、未來、下輩子，通通都不准。」

注視著臨至跟前的你，我的眼淚不聽使喚，一直掉個不停。

你的聲音如此真實，鍥而不捨地向黑暗深處投射信號彈，在這通往生死疆界的迷途之中漸漸清晰，可是我能怎麼辦？我已經打破你訂的規矩了。

轉身背對你，我築的邊防擋不住急湧而出的淚水，終於在這一刻完全決堤。

「哪有人像你這麼霸道的，開口閉口都是不准……」

「霸道的是妳！」你猛然出手推抵住牆，在我耳邊發出一陣悶吼。「笨蛋，都已經如妳所願讓妳闖進我的生命裡了，為什麼就不能老實一點乖乖待著？」

這次我很確定，你是在對我說話沒有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離開你的……」和你之間的交流疏通淚水溢流的渠道，我放任自己哭泣，想告訴你的話有好多好多，但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一句未能及時的表白。

「我愛你，承鈞。」如果現實未曾殘酷解剖我的心，我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想永遠跟你在一起。「就算我消失了，這份愛也會一直存在，我會守護你的幸福，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別說了！」你斷然拒絕聆聽我的遺言，用溫暖的手掌遮蓋住我氾濫成災的雙眼，驀然間，我被逐漸收攏的擁抱困在原地動彈不得。「求求妳，不要再說這種話來折磨我了。對我來說失去妳就等同於失去明天，妳告訴我，一個沒有明天的人該怎麼好好活下去？」

我答不上話，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光憑一個人的力量扛不起兩人份的悲傷，我們都一樣。

「妳聽好，我的心是妳找回來的。」你在我耳邊溫聲呢喃，抱著我的力道卻加重了些。「如果妳要帶走它，就連我一起帶走，不要把我變成一具空心的軀殼，沒有妳的人生我不希罕。」

「承鈞……」

多不像夢。每一句話都是煙花，明亮我的視野，嘈雜我的聽覺，點燃我對起死回生的渴望。

「妳說妳愛我，那就像在柔道場上壓制我的時候一樣拿出決心來，證明給我看。」

「怎麼證明？」

「睜開眼睛看著我，回到我身邊。」

語畢，你鬆開摀住我雙眼的手，806號病房出現與剛才截然不同的景象。

你守在病床邊，靜靜凝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孩。

她的雙眼緊閉著，臉上戴的氧氣罩時而充滿水氣，時而乾燥，呼吸很規律。你執起她的手貼在唇邊，黑透的眼瞳斜映著儀器面板上的微弱脈動，神情很悲傷。

「那是我們……」不知何時，我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這是不是你在心裡默念的某種暗示？遊走在虛實交錯的情境邊緣，生死懸於一線，讓我洞澈生命核心的堅硬，捨不得背棄希望。

我想通了。就算這一刻是夢也無所謂，反正人生本來就如夢一場。或許我早就活在你的夢裡面，所以你才會對我如此執著；也可能是你一直活在我的夢裡面，所以我的去向才會被你主導。

臨床俯視著女孩的睡顏，我的眼淚落上她眼角，悄悄滑出一抹晶瑩的光痕。

原來我們是這麼密不可分的存在，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因為遇見你，我才把人生視作一場美好的見習，每天都過得那麼有意義。

這滴淚驚動了你，你伸手撫拭女孩的面龐，不斷呼喚著她的名字。

「樂樂，妳聽得見我嗎？醒一醒，求求妳醒一醒……」你的額頭輕輕抵上她的，我閉上眼睛，一瞬間，靈魂被抽拉得不成人形，所有的神經細胞都在焊接彼此的突觸。

緊接著，我感受到來自心室的顫動，還有似遠猶近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