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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走廊盡頭接聽電話的院長背對著我,玻璃窗忠實的把他的面部表情全都記錄下來,深鎖的眉心被光影擺布,時而嚴肅,時而憂傷。

 

城市的喧嚷占據窗外一隅,醫院的寧靜充斥在耳畔,兩個世界明明相互悖離,偏偏又緊鄰相依,處在這個尷尬的邊緣地帶,我很徬徨。離開你們的出口彷彿被誰藏起來了,把我困在透明的牢籠裡面,既不能夠被看見,也不能夠被聽見,看似自由了,其實是最孤獨的人。

 

也許遺憾就是靈魂最後的重量,所以我才沒辦法飛翔。即使腳下的城市風景被距離濃縮,使我渺小的存在感異常膨脹,既定的事實終究不可能改變,我的天空像被用力扭轉過的抹布一樣殘破,已經鋪整不了完整的明天。

 

就算把這面玻璃窗擦得再乾淨,還是擦不出我的影子。

 

「樂樂,有好消息了。」忽地,院長掛上電話,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輕。「妳在聽著吧?」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還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後面忽然有人出聲叫住他。

 

「沈叔叔。」

 

回頭看,是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輕醫師,院長朝他露出一抹禮貌的微笑。聽他稱呼院長為叔叔,似乎也是院長熟識的人。奇怪的是,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宙翔,早。」

 

「早。」他拿著兩杯咖啡走過來,很顯然,其中一杯是要請院長喝的。

 

「謝謝。」院長接過咖啡,糾結的愁容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而紓解幾分。「我正打算要過去找你。那天沒機會好好向你道謝,這杯咖啡應該是我請你喝才對。」

 

「沈叔叔,你這麼說就太見外了,救治病人本來就是我的工作,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不,這次給你爸爸造成這麼大的事業傷害,我都覺得沒臉見你們了。」

 

爸爸?噢,怪不得我會覺得這個人很眼熟,原來你的救命恩人是宙威的兄弟,兩人的容貌相似度少說也有七成,不說話時唇角也會微微上揚,看起來精神飽滿,專注力很集中。

 

「沈叔叔,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我爸本來就計劃要提早退休了,離開公司跟育幼院的事沒有直接關係,不是你的問題。」李宙翔正色道。

 

雖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但我深信他應該是個很有同理心的好醫生;跟宙威一樣,他們都有一雙真誠的眼睛,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很適合接觸人群。

 

「反正我和我弟也不是很喜歡他待的那間公司。這樣正好,以後他可以在家裡多陪陪我媽,不用再參加那些傷身的應酬聚會了。」

 

掀開杯蓋,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院長會心一笑,似乎也成了被體諒的病人之一。

 

「有你和宙威兩個優秀又善解人意的兒子,你爸真讓人羨慕。」

 

「沈叔叔,你這是老王賣瓜吧!我記得我爸說他的養兒經都是從你那裡學來的。」李宙翔笑著輕啜一口咖啡。

 

從這番話不難聽出他對院長就如同對親生父親一樣尊敬,但現在他們不只是以朋友和朋友兒子身份在對談,一個人的角色是醫生,另一個人則是傷患家屬,病房內還有他們必須正視的問題。

 

「宙翔,在你進去幫承鈞做檢查之前,我想先跟你商量一件事。」

 

/

 

「阿鈞哥哥!」房門一開,睽違許久的重逢有如拉鍊迅速密合,鎖住加快搏動的心跳。


太好了,他們都平安無事。


我站在門外,下意識地避開兩個孩子與我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們欣喜若狂的呼喊就像災難片尾的收場,上演著不幸中的大幸。


「不要在醫院裡奔跑。」你斥責他們的聲音比以往少了點元氣,掩藏著從不輕易示人的溫柔。「都忘記要遵守規矩了嗎?」


「對不起。」從我的角度看去,眼前的情景就像兩個小士兵在面對大長官一樣,雖然都因為不肯服從命令而變成待罪之身,卻情有可原,值得被原諒。


愛之深,責之切。雖然你嘴上不說,但你的心其實比你自己想像的更加柔軟,知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你坐挺身子,主動伸手尋找他們的所在。


「好了,都過來。」


聽從你的指示,孩子們走上前,一前一後被你拉進懷裡。左擁右抱的場景看得我喜憂參半,一方面為你們能夠團圓感到高興,另一方面又為自己不能加入感到悲傷。


他們連日武裝的鎧甲被你就地脫卸,連個性倔強的皓皓都把你抱得緊緊的,只差沒有跟小傑一起縱聲大哭而已。


「阿鈞哥哥,對不起。」


「這次原諒你們,以後不准再隨便亂跑了,知道嗎?」


你低聲哄著驚魂未定的孩子們,沒有再責備更多。院長都告訴你了,大型機具進駐工地那一天,皓皓和小傑就如我所猜想的那樣,偷偷躲在晴光育幼院的角落裡跟大人們賭氣。


多虧有固執的皓皓在,我們進去找人的時候,他們才會悄悄離開,幸運地逃過一劫。


但這場悲劇也毫不留情的在他們心上烙下絕望的陰影。他們親眼目擊家園變成斷垣殘壁的一刻,曾經為我們擋風遮雨的家不僅壓毀了過去,也活埋了始終沒有放棄尋找他們的我們。鋒利的回憶切割出一道難以撫平的創傷,連大人都難以承受了,何況還是兩個只有八歲大的小孩子。


儘管當時他們都很勇敢,在房屋倒塌的第一時間還記得要向怪手司機求救,但……


「阿鈞哥哥,你的眼睛看不見了嗎?」小傑難過地問。


「很快就看得見了。」你不急不徐地回答,沒有給他確切的答覆。


「很快是什麼時候?」


介於肯定與否定之間的模糊字眼一下子就被小傑戳穿了。我們常常忘記,愈是圓滿的說詞,聽在這些孩子耳裡就愈是空洞不踏實。他們被太多大人哄騙過,比我們更清楚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好聽話。


「醫生叔叔說我可以看見的時候。」


我微微一怔,原來你的話不是說給孩子聽,而是說給試圖施展拖延戰術的大人們聽的。你抑鬱許久,潛藏內心的焦躁情緒低調湧現。因為今天早上李宙翔一進病房就斬釘截鐵地告訴你至少要等兩天後才可以拆繃帶,身為你的主治醫師,他有決定療程的權力,你得聽他的。


當然你並不知情,他會如此專橫都是受到院長囑託的緣故。


「小傑,幫阿鈞哥哥治療的醫生叔叔是很細心的人,你不用擔心,阿鈞哥哥的眼睛一定會治好的。」院長忙不迭出面安撫。


「那金剛芭樂呢?她在哪裡,怎麼沒有跟你在一起?」但心思敏銳的孩子們總有辦法把問題變得更加棘手。院長面有難色,要瞞住皓皓就跟要瞞住你一樣,都是艱困的任務。


「皓皓,樂樂老師她……」


「她的探視時間差不多到了吧?」話鋒一轉,你完全掌握了借題發揮的要領,投出令人措手不及的直球,不容許院長他們再繼續迴避。「既然小傑和皓皓都可以進來看我,沒有理由不讓我帶他們一起去看樂樂,不是嗎?」


你的思緒隨著時間流逝而沉澱,變得愈來愈清晰。我憂心忡忡地看著院長和宙威,不知道他們還能擋著你多久,總覺得你已經察覺不對勁了,再這樣下去,恐怕連小傑和皓皓都要提前聽到我的噩耗。


不,我不想現在就傷他們的心。


拜託,再荒誕的故事都好,幫我說給他們聽,幫我讓他們相信。


也讓你相信。


「院長、宙威,別放棄。」我拉不到他們的衣袖,只能誠心冀求著。


「承鈞,樂樂住的加護病房規定比較嚴格,一次只能開放讓一個人進去,你現在不方便自己行動,等眼睛好了再……」


「幾號病房?」


「你現在不需要知道。」


「連病房號都不能讓我知道嗎?」你聽厭了推三阻四的官方回應,終於忍不住失去耐性。


「還是樂樂住的病房根本不存在?」


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鞭笞了一記,抽痛的厲害。


「阿鈞哥哥……」小傑畏怯地望著你,雖然你在管教他們的時候不時也會擺出慍怒的神色,但是稍微懂得察言觀色的孩子都分辨得出來,虛張聲勢的威嚇和真的動怒還是有差別的。


「806。」宙威重重嘆了一口氣,勉為其難給出一組數字。「承鈞,你嚇到小孩了。」


「麻煩你幫我帶他們去外面走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承鈞……」


「院長,你也跟他們一起回去吧!外面應該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處理,這裡有護士,你不需要特地留下來照顧我。」你孤冷地下達逐客令,彷彿提前進入晝短夜長的凜冬。


院長微蹙著眉,雖然放不下心,卻又拿你的硬脾氣無可奈何。「……好吧!要趕我們走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好好配合治療,多休息,別讓我們操心。」


「我會的。」你心不在焉的說。接著,像上級傳令給下屬一樣,你把院長的話換成不同的語句交代下去,仿若院長叮嚀的對象是孩子們而不是你:「皓皓、小傑,你們兩個回去之後要乖乖聽話,沒有得到大人的允許不可以再到處亂跑,知道嗎?」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回來看你跟金剛芭樂?」


「你們不用再來醫院看我了。」你輕撫皓皓的臉頰,聲音稍稍回溫。「等我和樂樂老師出院之後會一起去找你們的,不管你們在哪裡。」


「你說的哦!不能反悔,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皓皓突然大義凜然地說道。


想不到所謂的男子氣概竟然會在一個八歲大的男孩身上展露無遺,他的眼神如此率直肯定,好像一夕之間長大了,令人欣慰,更令人心疼。


你點頭應允了這個約定,我卻沒有把握能幫你一起兌現承諾。


抿緊嘴唇,我努力把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吞下喉嚨。


可能嗎?宙威說的806號房裡面,真的還會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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